離京寫下《東武吟》
李白像（馬睿臨）
□馬睿
天寶三載（744年），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他離開長安之際，寫下《東武吟》遣懷：我信而好古，世俗之風看不順眼，一心仰慕賢達之風。希望能夠輔佐明主，功成之后再長揖而去。皇帝像高懸天空的白日，光輝有幸照到我身上。我恭承皇上的詔書，起身草莽中，奔赴長安。從此后在皇帝身邊，在皇宮自由出入。由于君王的寵愛，使我聲名鵲起，如凌煙虹。常履從天子的乘輿，進出于長安城東的溫泉宮中。我騎著寶馬來到這風景優(yōu)美之地，身穿錦衣進入新豐鎮(zhèn)。在驪山溫泉宮里，有時游山逛景望松雪，有時在筵席上喝酒彈琴。也曾像漢代的揚雄獻賦甘泉宮一樣向皇上獻賦。皇上御筆親批對我的“雕蟲小技”加以肯定，我的美名從此朝野盡知。從溫泉宮回到長安，王公權貴爭相交結，好不熱鬧。一旦我朝別金馬，辭京還山，就如同一株蓬草一樣隨風飄落，門前賓客日稀，案上酒杯已空。但我自覺才力猶堪一用，與當世之雄才相比，一點也不遜色。閑來作一曲《東武吟》，曲終而意未盡，書此詩向諸知己告別，從此吾將像黃綺翁（商山四皓之一）一樣，隱居山林去了。
壹
受到青睞
被任命為翰林院供奉
按年份算，李白在翰林院當了三年的供奉，但若按月份算的話，他在翰林院只待了一年半（742年秋-744年春）。而這一年半又分為早期、中期和晚期三個階段。
早期是從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年）秋到天寶二年（743年）夏。在賀知章、玉真公主等人的推薦下，李白在東魯南陵(今山東曲阜西南陵城村南莊)（安旗《東魯寓家地考》）接到了皇帝召他入京的圣旨（《南陵別兒童入京》）。他興致勃勃地來到了長安(今陜西西安)，被唐玄宗安排在翰林院當了一名供奉。這期間，他跟隨唐玄宗赴驪山華清宮泡溫泉、在白蓮池泛舟、在大明宮看歌舞、于沉香亭賞牡丹……處于人生的巔峰。為了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李白創(chuàng)作了許多歌功頌德之作，比如《溫泉侍從歸逢故人》《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宮中行樂詞》《春日行》《陽春歌》等，其志得意滿之態(tài)溢于言表。
天寶二年（743年）5月，唐玄宗陪楊貴妃在興慶宮沉香亭觀賞牡丹，命李白寫下了《清平調詞三首》。高力士因曾受脫靴之辱，便利用伺候楊貴妃的機會，故意曲解李白“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的詩句，誣陷李白把楊貴妃比作漢朝行為放蕩的皇后趙飛燕，是蓄意諷刺楊貴妃。楊貴妃聽了高力士的話，非常生氣，便在唐玄宗面前一再講李白的壞話，因此唐玄宗漸漸對李白也看不慣了（李濬《松窗雜錄》、李昉《太平廣記》、阮閱《詩話總龜》、計有功《唐詩紀事》）。
中期是天寶二年（743年）夏到天寶三載（744年）正月初五?！皸钯F妃對李白不滿”的消息沒多久便盡人皆知。此后，同僚對李白的態(tài)度便涼了起來，李白在翰林院的處境也每況愈下，翰林院也不再安排李白隨駕外出。既然如此，他和唐玄宗見面的機會就沒了。
翰林院平常是二人值夜班，節(jié)假日則是一人值夜班（白居易《與錢員外禁中夜直》《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獨直對月憶元九》），以便處理緊急事務。由于不再伴駕，李白索性在長安附近四處游玩。華山、杜陵、金城縣……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先后寫下了《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夕霽杜陵登樓寄韋繇》《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燭照山水壁畫歌》等詩篇。
雖然李白的政治嗅覺很遲鈍，但時間久了也知道是楊貴妃在唐玄宗耳邊說了他壞話。于是，李白便借古諷今，通過批評商紂王寵妃妲己、周幽王寵妃褒姒，以及對漢太后呂雉、秦太后趙姬等的諷刺，影射楊貴妃（《雪讒詩贈友人》），以泄心頭之恨。李白還寫了很多描寫棄婦、怨婦的詩，比如《夜坐吟（冬夜夜寒覺夜長）》《秋夜獨坐懷故山（小隱慕安石）》《古風·其四十九（美人出南國）》《古風·其五十六（越客采明珠）》《感遇·其三（昔余聞姮娥）》等，自比受冷落的美人，頻頻宣泄胸中冤屈，希望能重獲唐玄宗的信任和重用。
貳
晚期失寵
寫詩借古諷今抒發(fā)憤懣
晚期則是天寶三載（744年）正月初五以后。唐玄宗天寶二年（743年）冬，文壇領袖、秘書監(jiān)賀知章大病一場，醫(yī)生診斷是酗酒過度（馮贄《云仙雜記》卷五）。病愈之后，賀知章便向朝廷申請告老還鄉(xiāng)。
天寶三載（744年）正月初五這一天，為了感謝賀知章教育皇子多年的功勞，唐玄宗特為他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告別儀式，不僅詔賜鏡湖剡川一曲，而且親作御制詩相贈，同時還讓皇太子及文武百官前往送別（彭定求《全唐詩》卷三《明皇帝》之李隆基《送賀知章歸四明并序》）。眾所周知，李白能當上翰林供奉，主要是靠賀知章和玉真公主的舉薦。玉真公主因為修道常年云游四方，經常不在長安。而賀知章一走，李白便失去了在朝廷內唯一的靠山。過去，翰林院同僚即使對李白有所不滿，但看在賀知章面子上，不好說什么。而當賀知章一走，眾人對李白的不滿便公開爆發(fā)。朝野皆知，賀知章曾宣稱李白是“謫仙人下凡”，賀知章走后，大家就用此語來譏諷、調侃甚至挖苦李白。
文人愛名譽勝過愛性命，李白是個特別要強的人，哪里受得了這奇恥大辱。在這一時期，李白寫了大量的《古風》詩，比如《古風·其十二（松柏本孤直）》《古風·其二十一（郢客吟白雪）》《古風·其三十七（燕臣昔慟哭）》《古風·其四十（鳳饑不啄粟）》《古風·其四十二（搖裔雙白鷗）》《古風·其四十三（周穆八荒意）》……他以一種近乎瘋癲的態(tài)度，不斷反擊著同僚們的譏諷、挖苦、洗刷與調侃。
除了作詩外，能讓李白暫時忘卻煩惱的另一個辦法就是瘋狂地酗酒。這方面的史料，比比皆是。當時“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跡縱酒以自穢”（李陽冰《草堂集序》）；“飲酒非嗜其酣樂，取其昏以富”（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其放浪于麯生柔曼，醉月迷花，特讬而逃焉耳”（王樨登《李翰林分體全集序》）……對李白來說，此時的翰林院簡直就是巨大的牢籠，每天一跨進銀臺門便感到無比的壓抑、煎熬和痛苦，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臨界點很快就到了。
叁
仕途失敗
卻成就更多千古名句
一次，宮里舉辦宴會?；始覙逢牨硌萘艘恢А讹糇游琛贰Ｃ利惖膶m女惟妙惟肖地模仿著雉鳥的各種動作和神態(tài)，引得眾人不斷喝彩。李白看到這一幕后，頓時就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他終于爆發(fā)了，憤然寫道：“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設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辭》）。這支舞曲幫李白下了決心，上書辭職。
唐玄宗早就煩李白了，只不過礙于賀知章和玉真公主的面子，不好攆他走。如今收到辭呈，毫不猶豫就準了。為了顯示自己的寬宏大度，唐玄宗還特地打招呼讓李白到戶部去支一筆路費（賜金放還）。當李白最后一次離開皇宮金馬門時，驀然回首，萬般滋味涌上心頭：想當初，我接到詔書辭別家人時，高呼“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左鄰右舍都羨慕不已，痛痛快快出了一口窩囊氣（《南陵別兒童入京》）；想當初，我正是穿過這道金馬門，來到宮中與陛下見面。萬歲爺當時對自己格外青睞，連去驪山泡溫泉都指名點姓帶我一道去（《侍從游宿溫泉宮作》）；想當初，陛下怕我寫詩時筆尖被凍住，專門安排幾十名宮女輪流呵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下）；想當初，從驪山一回長安，王公貴族紛紛邀我赴宴，求我替他們多多美言（歸來入咸陽，談笑皆王公）；想當初……此時李白灰溜溜地離開長安，豈能不作詩遣懷？遂寫下了這首《東武吟》。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李白終于離開了長安，離開了他畢生都念茲在茲的翰林院、白蓮池與溫泉宮。對于仕途來說，這是一次慘重的失敗。但對于詩歌來說，卻是一次革命性的淬煉和飛躍。如果繼續(xù)待在翰林院，李白是永遠也寫不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靜夜思》）這些千古佳句的。
其實，李白畢生都對唐玄宗有一個誤會。他始終覺得唐玄宗不重用自己是聽信了高力士、楊貴妃、張垍等奸佞小人的誣陷。直到晚年，他都對唐玄宗心懷幻想，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新得到唐玄宗的重用（《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上皇西巡南京歌》《天馬歌》等）。殊不知，這一認知障礙害苦了李白。
唐玄宗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盡管晚年沉溺女色，釀出了“安史之亂”，但他作為政治家，識人用人的本領還是很厲害的。從一見面，唐玄宗就認定李白不是當官的料（非廊廟器），并且還說：“此人固窮相”（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二《語資》）。之所以不用李白，說到底，還是唐玄宗從一開始就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文學弄臣看待。當然，事實也證明，李白確實不是當官的料，只適合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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