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我在1989年1月13日寫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如今讀來依然有感覺。這首詩使“我”名揚天下,這是一個秘密,一個只有我和妻子知道的秘密。我用紅筆把它認(rèn)真地下在牛皮紙上,貼在睡床邊的墻上,每天朗誦一遍。妻子理解,我的心系著1989年的春天,那個神奇的春天。
那年春天,我從南方坐火車回到北方。到達(dá)山海關(guān)的火車站,才發(fā)現(xiàn)旅行袋里一件嶄新的衣服不見了。那可是我最喜愛、最舍不得穿的衣服!更糟糕的是,我把身份證放在那衣服口袋里了,因此身份證也不翼而飛!我的心情糟糕透頂,但只能無可奈何。
1989年是個饑餓的年頭,這一點我深知在心??蔀楹挝疫\氣如此之差,小偷偏偏看上我藏有身份證的衣服!咬牙切齒啊,誰都清楚,這樣的年頭,再辦張身份證猶如獨上青天!
誰也沒有料到,一天后,“我”成名了。雖然報紙只用了那么一丁點來刊登“我”的死訊,但足以令我興奮!是的,“我”死了!不少人在談?wù)摗拔摇钡乃溃麄冞€知道我是詩人!
這是怎么回事?剛開始我覺得莫名其妙,我明明還活著呀,但細(xì)想,應(yīng)該是這樣:那偷我衣服穿的人臥軌自殺了!他肯定被火車輾得面目全非,因此只能以他身上的身份證來作證明!后來一查,果真如此!
我沒有站出來澄清。一是因為沒興趣,二是想看看“我”死后作品的力量。沒有身份證是生活是難熬的,我再也不能四處顛簸。我沒有回家,回家了生活也一樣拮據(jù)。身上僅剩臨走前母親塞給我的二十多塊錢。我知道,我的生命僅剩這二十多塊錢了。
我決定找個安靜的角落,生活下來。一個叫李大全的好心人騰出一塊荒地供我蓋房子。他說這一小片地特貧瘠,不宜種植,因此讓我蓋房并無大礙,也算是廢地利用吧。我想,他真的可憐我了。說是“蓋房子”,其實是“搭”草房子。高大粗壯、憨厚樂施的李大哥幫了我很大的忙。他馬不停蹄地往屋頂上加干草,說雨季快來了,預(yù)防點好。他說他了解我的生活,因為他是過來人。我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感激地笑著。
草房子好不容易才搭好,為此我留了不少汗。不過心中頗有成就感——這,就是我親手搭的房子!于是,我安頓下來了。李大哥請我到他家大喝一頓,甚是痛快。他的家離我不過百步遠(yuǎn),只是破舊的水泥房子,屋里陳設(shè)簡單不過,生活絕對簡樸。臨走前,他硬是要把一張木椅子、一張破毯子、一個生了銹的壺子以及一把菜種子塞給我。我推拒著不要,他卻發(fā)火了,眼睛怒瞪,口吐粗氣。他那表情足可殺死我千萬的婉拒,所以我只好收下了。千言萬謝后就走了。左手捏著希望的種子,一路上,酒氣彌散,“絕處逢生”四字在我大腦里不停閃爍。
后來李大哥告訴我,雖然他沒讀幾年書,但還能識幾個字,看了我灑在地上的詩稿后,即使沒能讀懂多少,可覺得我寫得很好,很有才氣。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泛著光,表情嚴(yán)肅,初夏的炎熱在他黝黑的臉上遺留下豆大的汗珠子。我想,他的真誠的。這可給了我多大的鼓舞呵!
我的生活逐漸好轉(zhuǎn),我用我的二十多塊錢買了更多的菜種子,種在草房子前的荒地上,并且細(xì)心地拔草、澆水、捉蟲……俯望那有片綠油油的菜地,我知道李大哥騙我,這土地并不貧瘠!總會想起曾經(jīng)的生活,那可是純粹的“詩”生活?,F(xiàn)在我是一菜農(nóng),與之前的身份截然不同,依然不變的只有貧苦和孤獨。
我沒有放棄打聽死去的“我”帶給社會的影響。是的,我的“詩心”還沒死,我的“詩心”怎能輕易死去?1990年,“我”終于出版詩集了,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詩集叫《土地》,薄薄的一本。我用賣菜的錢想方設(shè)法買來一本,放在枕邊,夜里翻閱那些久違的沾著心血的詩篇,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我失眠了。整個夜晚我的頭腦極度清醒。我不想數(shù)山羊,沉睡在此時是一種罪過。我在掙扎啊,掙扎自己是否該站出來澄清事實。因為我得知,《土地》出版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可是我爭取多年的!
我選擇繼續(xù)種菜,繼續(xù)做詩意的菜農(nóng)。生活的簡樸使我感覺充實和變得易足。后來我改種麥子,金黃金黃的麥子。我想我的靈魂擺脫不了對麥子的眷戀。金黃是一種誘惑,面對麥子我無法自拔。想起曾經(jīng)寫的關(guān)于麥子的詩歌,不禁淚落無聲。我久久地凝視那片小小的麥地,無人知道,那就是我難以割舍的精神家園啊!
1991年,我27歲。我留著長長的胡須,誰也不相信我只有27歲,但李大哥信。他大笑著指著我說我的心絕對還沒有27歲。接著他轉(zhuǎn)移話題,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喜歡海子的詩?海子是一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的天才吶,死后才出名怪可惜的……”突然他變得很嚴(yán)肅。我沒有回答,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太陽。
就在這一年,出版了一叫《海子、駱一禾作品集》的書,我也想辦法買來了。駱一禾的誰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一定也是個吃盡苦頭的詩人。
1995、1997年分別出版了《海子的詩》、《海子詩全編》。我知道,“我”已名揚天下。各地紛紛舉行“紀(jì)念海子”的活動,成千上萬的人朗誦、模仿我的詩,把“我”抬高,作為偶像。我早已娶妻生子,生活艱辛而充實。妻子是李大哥介紹給我的。相親那天我專門刮去了留了多時的胡子,沒新衣服穿就把舊衣服洗得一塵不染,再把穿戴搞整齊、得體。沒想到我們一見鐘情,于是姻緣美滿。
我一直在思考,老天沒有薄待我,他給予我妻子、孩子、土地、太陽、詩歌,也給予我在關(guān)鍵時候無私幫助我的李大哥。我的生命,因他們而精彩。
生活變得越來越好了,飽滿的麥子功不可沒。我們蓋了水泥房子,興高采烈地住了進(jìn)去。我特地請來李大哥,帶著妻兒四人在他面前磕了三個響頭。氣氛很隆重,也很嚴(yán)肅。
“沒有你,就沒有我們今天!李大哥,我真不知要怎樣感激你!……”我淚流滿面。李大哥一時愣住,瞳孔張大,等恍過神來又苦笑不得,眼睛里也泛著晶瑩的淚花。他急忙把我們一一扶起,大罵我愚蠢,弄得新遷入宅充滿傷情。我們由悲轉(zhuǎn)喜,開始哈哈大笑。
我大叫妻子上酒菜,今天,我們要一醉方休!……
2006年,李大哥走了,很匆忙,死于肺癌。他抽了一輩子的劣質(zhì)旱煙,走時才49歲,卻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李大哥孤苦伶仃一輩子,終生未娶。我悲痛欲絕。想到他為我與妻子的姻緣奔波勞累卻忽略可自己,慚愧之感油然而升。李大哥啊,我對不起你!……更使我悲痛不已的是,在李大哥破舊的抽屜里,我找到了一份北京大學(xué)的畢業(yè)證書,其主人就是李大全!李大哥啊李大哥,你為什么又要騙我?!……
李大哥走的那天傍晚,我一個人行走在一望無際的麥田,行走在屬于我自己的寂靜的麥田。風(fēng)吹亂我的頭發(fā),也卷來陣陣麥香。這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個悲傷的季節(jié)。我干脆躺在麥地上觀望夕陽西下、霞光彌漫,任由淚涌。天氣悶熱,我的汗流不止,滑過脖子滋生癢意,我沒有察覺;蟲兒鳴叫,似乎欲喚醒我沉睡在心底的樂觀,我沒有聽見……
回到家,我脫光衣服站在鏡子面前,看著自己日漸衰老的各個器官,我捂住雙眼,熱淚盈眶。我的臉已不像多年前那樣嫩白、富有彈性,變得黝黑、發(fā)亮,皺紋也毫不留情地爬了上去;頭發(fā)剪得很短,卻掩藏不了顯眼的銀白色衰老。我依然把胡須留著,留給歲月里的自己,也留給現(xiàn)在的自己……
“我也是北大的畢業(yè)生啊,北大的畢業(yè)生啊!……”我蹲下來,泣不成聲。
2007年,為了紀(jì)念李大哥,我以“haizi”的筆名出版了一本詩集,叫《麥地的呢喃》,我特地在扉頁寫上“獻(xiàn)給麥地里的李大全”。我想象著能引起的轟動,事實卻給了我極大的打擊——整整半年,《麥地的呢喃》只賣出了二百多冊!出版社的編輯告訴我,這年頭模仿海子的詩的人太多啦,我只是其中的一位。要不是我“模仿”得像,出版社要不是瘋了就是傻了才肯出版我的詩集的。最后他加了一句:“幸好只印了五百多冊,虧不多?!比缓蠊笮ΓD(zhuǎn)身離開了。“這是什么年頭!”我緊捏拳頭,怒火中燒。為何我是haizi,不是“海子”?!
2008年,我44歲。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父母親。我想,我該回家一趟了。大兒子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我需送他回學(xué)校,順便也去看看父母親。
我差一點就迷路了,家鄉(xiā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房子大多不見,新樓林立。憑著多年以前的記憶,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父母親住的老房子。那是一座牢固的老房子,多年的風(fēng)吹雨打都不能摧毀它的堅強。遠(yuǎn)遠(yuǎn)望去,會強烈地感覺到它與周圍的新面貌格格不入。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很快,腳步越來越沉重。是的,我開始害怕,害怕面對那措手不及的悲傷,害怕面對父母親的生死未卜。
我還是向前走,腳步踏過那條既熟悉又陌生的路。這是一條鋪上水泥變寬了的路子,與多年前的黑泥路完全不同,它把黑泥路的鄉(xiāng)村氣息吞噬得一干二凈,然后散發(fā)著發(fā)展的奇怪氣味。我捂住鼻子,手上沾著滾燙滾燙的淚水。
當(dāng)我看到坐在老房子前的老女人時,我的眼淚再次如決了堤了洪水,奪眶而出。我不敢哭出聲音,即使身邊沒有其他的人。那是我的老母親啊,我的老母親!她神情落寞地坐在搖椅上,搖晃著,搖椅發(fā)出輕輕的“支呀”聲。我的大腦在不停的搖晃中眩暈?!爸а剑а?,支呀……”這是歲月疼痛的聲音,我聽出來了;這是母親寂寞的心聲,我也聽出來了;這是母親對我不曾停歇的呼喚,我都聽出來了!
母親啊,孩兒不孝!我緊咬住嘴唇。突然很想沖過去擁抱她,告訴老母親我是她兒子,我是海生,活生生的海生,我還沒死,我還沒死呀……可我不能,靈魂命令我不能如此……我把邁出的腳步縮回來,擦干眼淚,再次凝視那個使我慚愧使我疼痛的女人——她依然留著長發(fā),卻都花白了;臉上的皺紋如同溝壑,遠(yuǎn)望依然能看見溝壑里歲月的河流,嘩啦向前;她閉著雙眼,嘴巴微微顫抖著,似乎在訴說著什么,卻什么都聽不見;夕陽照在她身旁的黑色土地上,她的身體被反光照亮一半,一半還在黑暗里……
對于我,這是永恒的畫面。我最后決定:離開,殘忍地離開。我不斷往回望,想記住老母親落寞的表情;想記住屋頂上母親養(yǎng)了多年的白鴿子;想記住舊時光里的自己……后來,我從一位老人那得知,“海生”臥軌自殺后父親受打擊太大暈了過去,之后臥床不起,不久離去;“海生”的母親卻始終不相信海生已離去,說死也要等他回來……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回到我的麥地。奔跑在廣闊的麥地上,我聽見風(fēng)呼呼的呻吟聲。這明明是哭泣聲,靈魂的哭泣聲!妻子早就站在門前等我,她一言不發(fā),眼睛里盡是淚花。我沖上前擁抱她,緊緊地抱住。閉上眼睛,整個世界一片黑暗……
父親啊,母親!孩兒對不住你們??!孩兒該死,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咸?!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呀……
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div style="height:15px;">
山海關(guān)至龍家營的一段慢行鐵軌旁,一個穿著干凈的年輕小伙子在那里上下徘徊、逗留了好長時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個年輕人從墻壁上撕下一塊紙片,用鉛筆使勁地寫下了:“我是中國政法大學(xué)哲學(xué)教研室教師,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