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們就是費蘭特的中國出版人,wow~你們真是太幸運了?!?/span>
到達法蘭克福機場一小時后,我和同事Gloria就出現(xiàn)在蘇爾坎普出版社(Suhrkamp)老社長西格弗雷德·溫塞德(Siegfried Unseld)布滿藏書的舊宅里。為慶祝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Meine Geniale Freundin)德文版上市兩個月銷量就突破20萬冊,蘇爾坎普出版社邀請費蘭特在40多個國家的出版人齊聚一堂,用一場“秘密晚宴”慶祝費蘭特——再一次地——征服了又一個國家的讀者。
蘇爾坎普 費蘭特 秘密晚宴
“我只有一句話要對你說,你一定要有耐心。等這個系列的一本本慢慢出來,這本書一定會收獲自己的讀者?!币驗檫^度勞累,費蘭特的經(jīng)紀人Clementina的頸椎幾乎癱瘓,還是給了我一個筆挺堅硬的擁抱,她粗糲的意大利嗓音讓我想起費蘭特筆下的很多女人,即使她們在面臨無聲的暴力和疲憊時,她們的表達也是堅定、從不柔弱的。
“在波蘭,有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很多丈夫都是看妻子徹夜不睡看那不勒斯系列,然后也跟著看起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來自波蘭的出版人Izabella Kaluta女士告訴我。
蘇爾坎普出版社的CEO Jonathan Landgrebe博士挨個念出到場和未能到場的出版人的名字。在這個唯一的主角缺席的聚會上,在這棟塑造了20世紀德國出版版圖的舊宅里,我無法從腦海里趕走的一句話,那恰是溫塞德先生在他那本《作家與出版人》一書中引用卡夫卡表達自己的出版志向的句子:“一本書必須是打破內心冰封大海的斧子。”
在極其短暫的出版職業(yè)生涯中,我確定自己是第一次感受到這么強烈的歸屬感,也確信自己在參與創(chuàng)造某段動人的歷史。
而那個缺席的女人,那個躲在自己的筆名(埃萊娜·費蘭特這個名字,在意大利文中也并不女性化)二十多年的女人——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法(也不愿意去窺探)知悉她的長相、言談舉止、她寫作的怪癖,她說話的腔調。但她好像就在這里,和我們隔著那出于契約和尊敬而小心呵護的距離。
“這看起來不是給男性讀者的書,但恰恰如此,這恰恰是男性讀者們應該看的書……”聚會快要散場時,費蘭特的美國出版人Michael Reynolds告訴我,“他們能從中看到,在和女性相處時,自己是如何濫用了這種關系?!?/span>
2
也是要到兩個月之后,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上市后,我才再次想起Michael的這段話。這本書的出版過程讓我極度焦慮,因為它史詩般的長度(英文版過2000頁),到容易被人誤解或輕視的題材(女性友誼、女性的奧德賽),到封面設計(如何向中國讀者傳遞出費蘭特的纖細和強大)……
《我的天才女友》簡體中文版封面
有好幾個月,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質問我:你覺得,中國的讀者們準備好閱讀費蘭特了嗎?
“在莉拉和埃萊娜的生命中,有很多事件顯示了一個人如何從另一人身上汲取力量。但要記住這一點:不僅僅是在她們幫助彼此的層面上,同樣也體現(xiàn)在她們互相洗劫,從對方身上竊取情感和知識,消耗對方的力量?!辟M蘭特的書信(散文集)Frantumaglia最近出版了,她在其中如是闡釋她所理解的莉拉和埃萊娜的友誼。
這種友誼的模式,對于中國讀者而言,確實不太好懂。
費蘭特完全不是阿娜依斯·寧那種將女性體驗描述成文雅SM關系的閨閣文學作家——費蘭特不止一次在郵件采訪中表達了對“閨閣文學”的厭惡,認為它本質上是種逢迎媚態(tài),一種主動的被觀看的姿態(tài);她也不是尤瑟納爾那樣的女性,當后者要追求充滿雄性氣概的文學風格時,必須在文字里將自己虛構成一個男人(哈德良或其他),然后得以痛快地書寫男性對世界的欲望和認知體系。
“男人們,被快感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動腦子在播灑自己的種子。他們被高潮控制,他們讓我們受精。他們進入我們體內,然后抽離,然后離開,將他們的幽靈隱藏在我們體內,就像一件丟掉的東西?!保ā峨x開的,留下的》)
四部曲洋洋灑灑到了粗糲激烈的第三部,埃萊娜和童年起就一直暗戀的尼諾終于在外部環(huán)境最不配合的情形下(兩人都是已婚),有了肌膚之親。但費蘭特對女主角之一的肉欲上的狂喜幾乎未置一詞。埃萊娜事后想的只有上面這段話。完全(非常規(guī)的)女性視角,男性變成了一個結構性、伴隨著警惕和愛意的觀察對象。埃萊娜和尼諾的激情回憶,從如此冷淡的描述中看,某種程度上也像“一個丟掉的東西”。
這種視角,對于中國讀者而言,確實不大能完全接受。
3
但想起Michael的那句話,我愈發(fā)堅信,這是一本對中國讀者而言姍姍來遲的書。不僅因為費蘭特充滿尊嚴地為我們每個人(不止是女人)記錄了身而為人所能經(jīng)歷的各種憧憬、失落、暴力、狂熱,還有傷痛;更精確地說,費蘭特甘冒文學史的大不韙,將原來那些被“文學正典”排擠在外的那種瑣碎經(jīng)驗、回憶,內心那些被轉瞬壓抑的邪惡或慌張,如此流暢、有力地編排進這部有力的史詩之中。
史詩這種體裁,從來都是和女人無緣的。荷馬和維吉爾筆下的男人們都要建功立業(yè),在海上完成自己的航程。但我們的埃萊娜和莉拉,一個人離開了那不勒斯(又回來),一個人留下了,但都和故鄉(xiāng)維持著那種令人頭暈目眩、深不見底的關聯(lián)。
《我的天才女友》英文版
我不止一次和朋友們開玩笑:如果有一天,去到那不勒斯,一定有種回到故鄉(xiāng)的感覺。確實,在讀完四部曲后的好些天里,我還是無法和費蘭特筆下的人物告別:習慣性瞇眼睛的莉拉、總感覺自己愚笨的埃萊娜、浪子般的尼諾,怯懦暴躁的里諾,莉拉的命運救贖者恩佐、身世可悲的卡門、激進的帕斯卡萊,可悲的基耀拉、可憐又本分的安東尼奧,甚至是怯懦的、揮霍家產(chǎn)的斯特凡諾,和跋扈的高利貸寡頭家族的索拉拉兄弟——他們從小說里的1955年,就帶著各自紛亂的問題進入我們的世界,50年的時光倏忽過去,他們的命運都在費蘭特的筆下被公平地穩(wěn)步推進,沒有人被和那不勒斯有關的記憶拋棄。用英語譯者Ann Goldstein的話說,費蘭特“哪怕在描寫再丑陋的命運時,她使用的意大利語,都帶著一種美感。”
是的,誰的記憶深處,沒有珍藏的和父親(或者母親)第一次獨自相處的第一天呢?——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天,那是我長那么大以來的第一次,我 不記得之前曾經(jīng)有過。他對我很關注,就好像在短短的幾個小時里,他要傳遞給我他在生活中學到的所有有用的東西。” (《我的天才女友》)
我可以確定,這是我第一次為費蘭特小姐的不動聲色折服的瞬間。作為一個門房的女兒,埃萊娜在去比薩上大學之前,永遠和弟弟妹妹擠在廚房的一張桌子前做著繁重的功課,她的父母對黯淡命運的恐懼,全都體現(xiàn)在對子女的那些呵斥,隨時要落下來的巴掌中。家人省吃儉用,終于為她配上了一副丑陋的眼鏡,因她是老師眼中那個可能挺有前途的學生??删褪悄歉毖坨R,讓她的青春期都充滿著殘酷的自卑,因為她的朋友,她終生的競爭者和依靠——莉拉,不僅不需要戴眼鏡,而且已經(jīng)出落得惹人注意。這種壓力會隨時變成對脆弱的家庭理想的控訴和利用。
“你看你做了什么?你打碎了我的眼鏡,因為你的緣故,我不能再學習了,我再也不去學校了?!?/span>
我母親一下子僵住了,她正在打我的手,也像一把斧頭一樣停在空中,我的小妹妹艾麗莎撿起了眼鏡,輕輕說:
“拿著吧,萊農,你的眼鏡沒摔壞。”(《新名字的故事》)
這樣的父母親,家庭內部那些可能永遠無法和解的裂痕記憶,也許每個人都不陌生。
4
“直到1956年,即教皇庇護十二世去世、標志著舊秩序終結前的兩年,十分之七的意大利人還是定期參加禮拜天的彌撒……1950年代初,意大利的四分之一的家庭生活在貧困之中……1947年通過的意大利法律,承認墨索里尼1929年和教會簽訂的宗教協(xié)約:天主教保留其在教育方面的影響力,并享有一切有關婚姻與道德方面的監(jiān)督權。”
《我的天才女友》德文版
我在托尼·朱特的《戰(zhàn)后歐洲史》里重新尋找1955年的意大利——那是莉拉和埃萊娜的友誼誕生的時刻,恍惚覺得離費蘭特筆下的那不勒斯只有一步之遙。那些具體人物的命運浮沉掙扎,不就是被這樣貧困的歷史時刻所注定的嗎?莉拉和斯特凡諾哪怕已經(jīng)變成互相仇恨的陌路人,還不是沒法離婚,因為他們的婚姻是在神圣的教堂里完成的;又或者,當艾達懷上了斯特凡諾,勸莉拉讓出自己的丈夫,內心還是忐忑地懷疑,是不是可以通過“圣輪法庭“把那段操蛋的婚姻解除?
“1950年代早期的研究表明,每5個意大利成年人中只有不到1個人會用意大利語交流;許多意大利人仍然把他們的籍貫地作為他們最重要的身份標志,在日常生活中大多使用方言或本地語言。對那些沒有受過中學教育的人來說更是如此——而且那些年里,這批人占了人口中的絕大多數(shù)?!?/span>
我終于明白了費蘭特為什么不厭其煩寫埃萊娜一直要決絕地抹去自己的那不勒斯方言,對標準意大利語救贖心切的學習;而因為輟學,她的天才朋友莉拉終身只能用充滿地區(qū)特色和污穢的方言,準確地表達自己。盡管要用上好多年,埃萊娜才能意識到故鄉(xiāng)給予自己的這種丑陋滋養(yǎng)是自己前進所有的動力,與此同時,莉拉一直在憑自己的才智應對、超越這種環(huán)境的傷害,這也是埃萊娜最后決定回到那不勒斯的原因。
因為那個真實的那不勒斯,那里的男人女人,他們之間永恒的戰(zhàn)爭和共同承受的苦澀生活,也是文縐縐的意大利語所無法表達的。
'斯特凡諾肯定會接送我們?”
“肯定?!?/span>
“你怎么說服他的?”
她做了一個愉快的表情,她說她已經(jīng)掌握了如何支配他。
“假如我要一樣東西。”她說得很小聲,就好像她自己也不愿意聽見,“只要表現(xiàn)得像個婊子就行?!?(《新名字的故事》)
只要表現(xiàn)得像個婊子一樣就行。
四部曲中,有無數(shù)的時刻,埃萊娜和莉拉交替著用如此冷酷的話面對他們生活的真相。比如,埃萊娜觀察到莉拉對斯特凡諾的的感情——“那不是一種敵意,并不需要報復,甚至也沒有厭惡,那只是一種平靜的蔑視,對她丈夫整個人的鄙視,仿佛他是地上的臟水?!庇直热纾蚶禄?,還在讀高中的埃萊娜對未來極度沮喪時,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有缺口的碗——那是我妹妹埃莉莎用來喂貓的碗,后來那只貓再也沒有出現(xiàn),那只空碗落滿灰塵,被遺忘在樓梯間?!?/span>
還有母親。從有自尊意識開始,埃萊娜就一直恐懼變成她母親那樣的人,腿瘸,粗俗,嗜錢如命。整個四部曲里,這個母親只有在第三本里才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名字,一個一閃而過的名字。如果注意到這個令人心碎的細節(jié),我們才能理解,當埃萊娜的母親和她當面用方言對峙,“你是從我這個肚皮里出來的……如果我和你有一樣的機會,我會做得和你一樣好,比你更好”時,費蘭特想表達的那種母女關系的尖銳、羞愧和傷痛。
“我的生活推動著我,我總是想象著假如她在我的位置上,假如她有這份幸運,她會怎么做。她的生活不停出現(xiàn)在我的對面,出現(xiàn)在我說的話里?!?nbsp;
埃萊娜在第二本中的自我告解,可以視為理解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一個入口。四部曲里很多苦澀的瞬間,無不是這種眩暈的自我確認塌陷的后果(當尼諾對埃萊娜進行遲到的表白時,他說年少時自己誤將埃萊娜身上的美妙特質看作是莉拉身上的東西,我們幾乎就輕易地進入了這段友誼最黑暗的部分。)
Franco Instagram
很多評論家和讀者都察覺到,在埃萊娜和莉拉的關系中,埃萊娜因為脆弱反而更為真實;莉拉聰慧,果敢,粗俗,她像個造物主,有洞悉復雜性的天賦,擅長制造戰(zhàn)爭和變革,那么,從莉拉的角度來看埃萊娜的人生,又會是怎樣?
這個問題也許只有費蘭特小姐才能回答了。那不勒斯四部曲也是一部關于become,becoming(“生成”)的成長小說,埃萊娜在莉拉身上不停地追認這種力量,這是她存在最大的焦慮,也是最苦澀的力量源泉。雖然,在一些瞬間里,莉拉其實也很嫉妒埃萊娜身上和她象征的知識界的這種“生成”的力量。當這段充滿嫉妒、競爭的關系在后兩部中逐漸演化成一種“交托”(entrustment)的關系,費蘭特對整個文學史的非凡意義變得前所未有清晰起來。
“她擁有的,就是我所失去的?!倍嗌賯€世紀以來,處于被動地位的女性,或多或少都對另一個同類產(chǎn)生過這樣的隱形攻擊。但埃萊娜和莉拉最后的互相體認,她們的終戰(zhàn),并非只是矯情的心理和解。
因為這段友誼從未離開過那不勒斯那令人無法忍受的嘈雜,它因此充滿了神奇而恐怖的生命力;因為費蘭特小姐片刻都沒有忘記,那個落后的意大利南部,在那五十年里所經(jīng)歷的一切荒誕和血腥:意大利天主教民主黨,靠代代相傳的許諾鉗制著整個社區(qū);1960年代的激進變革,帕斯卡萊加入共產(chǎn)黨,他和莉拉參與的一些勞工抗議,并非只是虛浮的文學背景;莉拉在肉食廠經(jīng)受的屈辱,清晰不過地指向的是戰(zhàn)后法西斯黨的腐敗勢力;連被“紅色旅”綁架并被殺害的前意大利總理阿爾多·莫羅,也會出現(xiàn)在埃萊娜和尼諾亢奮的交談里。
在16歲的莉拉的婚禮上,埃萊娜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處在自己什么樣的街區(qū),她自己的命運和周圍人的命運被何種歷史詛咒著——那種“庶民”的命運。
'你知道什么是庶民嗎?”
“知道,老師。”
在那一刻,我更清楚什么是庶民,要比幾年前奧利維耶羅老師問我時更加清楚。我們就是庶民,庶民就是爭搶食物和酒,就是為了上菜的先后次序、服務好壞而爭吵,就是那面骯臟的地板——服務員正在上面走來走去,就是那些越來越粗俗的祝酒詞。庶民就是我的母親,她喝了酒,現(xiàn)在整個背都靠著我父親的肩膀上。我父親一本正經(jīng),我母親張著大嘴在笑,因為佛羅倫薩的古董商人講了一個淫穢的段子。所有人都在笑,包括莉拉,她看起來像要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 (《我的天才女友》)
庶民是一桌。街區(qū)的有錢人是一桌。而那個對意大利現(xiàn)狀充滿批判的尼諾,已經(jīng)不耐煩地轉身要離開,要去向一個更大的世界;埃萊娜知道,自己應該義無反顧地去追隨尼諾的方向,她要轉身,和她真正的天才朋友告別。
“我們當時十六歲?!?/span>
晚安,費蘭特小姐。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