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溫庭筠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詞牌知識見“歷代令詞清賞”之一“敦煌曲子詞·枕前發(fā)盡千般愿”
溫庭筠(約812—866)本名岐,字飛卿,太原祁(今山西祁縣東南)人。關(guān)于溫庭筠的生年,史籍無載。溫集舊注斷為唐穆宗長慶四年(824年),溫庭筠夏承燾《溫飛卿系年》以為生于元和七年(812年)。陳尚君《溫庭筠早年事跡考辨》云生于德宗貞元十七年(801年)。梁超然《唐才子傳校箋》同意陳尚君所考。以溫庭筠生于貞元十七年算,卒于咸通七年(866年),則他享年66歲。
溫庭筠是唐初宰相溫彥博之后裔。到了溫庭筠的時候,其家世已衰微。溫庭筠少敏悟,自幼好學(xué),苦心研習(xí),除了善鼓琴吹笛外,尤長于詩詞。《舊唐書》本傳中說他“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溫庭筠與宰相令狐绹之子令狐滈友好,經(jīng)常出入于相府。又與宰相段成式頗睦,兩人互通詩文,并輯為《漢上題襟集》。溫庭筠之女為段成式之子段安節(jié)之妻。所以生活上并不窘迫。但為人恃才不羈,行為放浪。又好譏刺權(quán)貴,多犯忌諱,取憎于時。唐文宗開成四年(839),溫庭筠將近40歲時開始應(yīng)舉,未中,只在京兆府試以榜副得貢,連省試也未能參加。究其原因,大約是受宮中政治斗爭之害。因為楊賢妃的讒害,莊恪太子李永左右數(shù)十人或被殺,或被逐,沙汰殆盡,隨后莊恪太子不明不白地突然死去。溫庭筠被卷進這起政治斗爭中,沒受災(zāi)禍已算不錯了,哪還指望中進士。在他步入科場前,便注定了不能及第的命運。以后多次考進士均落榜,一生沉抑下僚,很不得志?!杜f唐書》“本傳”中說他“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只認過隨縣尉、方城縣尉,官終國子監(jiān)助教。
溫庭筠為人文思敏捷,孫光憲《北夢瑣言》說溫庭筠“才思艷麗,工于小賦。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故時人稱之為“溫八叉”。精通音律。工詩,其詩清婉精麗、語言工煉,備受時人推崇,內(nèi)容多寫閨情和羈旅行役,以《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傳頌于世。溫庭筠的詩,寫得《商山早行》詩之“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更是不朽名句,千古流傳。相傳宋代名詩人歐陽修非常贊賞這一聯(lián),曾自作“鳥聲茅店雨,野色板橋春”,但終未能超出溫詩原意。詩集中少數(shù)作品對時政有所反應(yīng)。與李商隱齊名,時稱“溫李”,但其成就無論從思想內(nèi)容上還是藝術(shù)形式,都不如李商隱。溫又與李商隱、段成式文筆齊名,時稱“三十六體”。溫庭筠詞作成就最高,貢獻也最大。他是第一位專力于“倚聲填詞”的詞人,其詞多寫花間月下、閨情綺怨,注重詞的文采和聲情。詞風(fēng)婉麗、情致含蘊、辭藻濃艷。詞風(fēng)上承南北朝齊、梁、陳宮體的余風(fēng),下啟花間派的艷體,是民間詞轉(zhuǎn)為文人詞的重要標(biāo)志。形成了以綺艷香軟為特征的花間詞風(fēng),被稱為“花間派”鼻祖,現(xiàn)存的《花間集》300首,其中66首為溫詞,并列為篇首。其藝術(shù)成就在晚唐諸詞人之上,在詞史上,與韋莊齊名,并稱“溫韋”。對五代以后詞的大發(fā)展起了很強的推動作用。后世詞人如馮延巳、周邦彥、吳文英等多受他影響??梢哉f,詞這種文學(xué)形式,到了溫庭筠手里才真正被人們重視起來,隨后五代與宋代的詞人競相為之,終于使詞在中國古代文壇上由涓涓細流成為滔滔江河,溫庭筠的開拓之功,不可磨滅。因而也贏得后代詞家的高度揄揚。如:王拯《龍壁山房文集懺庵詞序》云:詞體乃李白、王建、溫庭筠所創(chuàng),“其文窈深幽約,善達賢人君子愷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論者以庭筠為獨至”;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詞有高下之別,有輕重之別。飛卿下語鎮(zhèn)紙,端己揭響入云,可謂極兩者之能事。”;張惠言《詞選》云:“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信然。飛卿蘊釀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懾,備剛?cè)嶂畾狻??!盎ㄩg極有渾厚氣象。如飛卿則神理超越,不復(fù)可以跡象求矣。然細繹之,正字字有脈絡(luò)”;劉熙載《藝概》更云:“溫飛卿詞,精妙絕人。”
溫庭筠詩詞集,據(jù)《新唐書·藝文志》,當(dāng)時曾有《握蘭集》三卷,《金荃集》10卷,《詩集》5卷,《漢南真稿》10卷,又有與段成式、余知古等人詩文合集《漢上題襟集》10卷,知其創(chuàng)作頗豐,可惜其集不傳。今所見溫庭筠之詩詞,為《花間集》、《全唐詩》、《全唐文》中所保存者。現(xiàn)存詩310多首,有清人顧嗣立校注的《溫飛卿集箋注》以及清人曾益等人的《溫飛卿詩集箋注》?,F(xiàn)存詞有王國維所輯的《金荃詞》收70首,林大椿匯集的《唐五代詞》錄溫詞70首。
作為晚唐著名詩人、中國詞史上關(guān)鍵人物,溫庭筠詩文集的亡佚,是十分令人痛惜的,實在是古典文學(xué)寶庫中的一大損失。不但詩文集亡佚,連有關(guān)溫庭筠的重要史料也亡佚了,以至如今難以考知溫庭筠的詳細情況,《唐才子傳》所載溫庭筠傳,也時序顛倒,舛錯支離。雖經(jīng)有關(guān)專家的研究,也只能知其大概。就其原因,可能是由于不是顯宦名儒,不入正史本傳;又行為孟浪,不入正統(tǒng)文人法眼,文史筆記亦少有記載,這真令人扼腕長嘆。
溫庭筠的《菩薩蠻》乃是詞史上一段豐碑,也集中代表了其詞作成就。而這首《小山重疊金明滅》被列在十四首中第一首,就其藝術(shù)成就來說,也確實堪稱十四首第一。詞中描敘一位閨中思女,從起床、梳妝直至穿衣照鏡等一系列動作,從中暗示她的身份處境和情思。大概是為了適應(yīng)歌伎在貴族或?qū)m廷歌唱表演之需,也為了適應(yīng)上層貴族貴族歌宴場面和審美情趣,詞中把婦女的容貌寫得很美麗,服飾寫得很華貴,體態(tài)也寫得十分嬌柔,仿佛描繪了一幅嬌慵的唐代仕女圖。
詞的上片,寫床前屏風(fēng)的景色及梳洗時的嬌慵姿態(tài);下片寫妝成后的情態(tài),暗示了人物孤獨寂寞的心境。全詞通體一氣。精整無只字雜言,所寫只是一件事:女人起床后的梳洗打扮,但通過這梳洗打扮卻委婉含蓄地揭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并成功地運用反襯手法。鷓鴣雙雙,反襯人物的孤獨;容貌服飾的描寫,反襯人物內(nèi)心的寂寞空虛。精心設(shè)計又精湛表達,確是作者的詞風(fēng)和藝術(shù)成就的代表之作。
上片,寫床前屏風(fēng)的景色及梳洗時的嬌慵姿態(tài)。先從居室內(nèi)的陳設(shè)一架屏風(fēng)寫起:這是一架山水屏風(fēng)俗稱“小山屏”。畫上重疊的山巒在朝陽的輝映下金光閃閃,明滅不定。這顯然是在暗示這位思婦的身份,是位富貴人家的婦女。因為這架屏風(fēng)就很貴重,它的畫面制作采用的是“螺鈿”工藝,即將貝殼片螺鈿鑲嵌到畫面之中,同時用銅線作為勾連的線條。更貴重者則用金線。有的也用云母石作質(zhì)材,如李商隱的名作《嫦娥》“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其屏風(fēng)畫面的填充料就是云母石。但無論是貝殼片或云母石,都是取其五彩斑斕,而且組成的圖案花紋會隨著照射光線角度的不同,而發(fā)出不同的光彩。螺鈿鑲嵌的木器漆畫起源很早,相傳源于商朝,至唐代已達到成熟工藝技法非常豐富法,已可分為“硬鈿、軟鈿與鐫鈿”多種技法。其中的“軟螺鈿”是將螺貝制成薄如紙片,底面襯上各種色彩,更能產(chǎn)生一種透色效果。這位貴婦臥室內(nèi)的屏風(fēng)可能就是“軟螺鈿”外加金線作為勾連,這樣在朝陽下才會“小山重疊金明滅”。但也有人認為這樣解釋不對:“小山”不是屏風(fēng)而是唐代眉樣,所謂“小山眉”。“重疊”是皺眉頭的樣子。作者認為:“舊解多以小山為屏,其實未允。此由(1)不知全詞脈絡(luò),誤以首句與下無內(nèi)在聯(lián)系;(2)不知“小山”為專詞,誤以為此乃“小山屏”之簡化。又不知“疊”乃眉蹙之義,遂將“重疊”解為重重疊疊?!保ňW(wǎng)文《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閱讀答案及賞析》書生教育學(xué)科研究院2015·10·29)我倒是以為,此番新解倒真正是“未允”。因為:(1)作者只知“小山”為專詞“小山眉”的簡稱,殊不子“小山”更是專詞“小山屏”的簡稱;(2)能否將眉頭皺的如“小山”,如何能使眉頭“金明滅”?故只好解釋為“眉上涂的顏料有的掉了,因此金光有明有滅”(3)溫庭筠詞中的女性都是異常美艷的,這首詞也不例外,下面的“鬢云欲度香腮雪”“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都是明證。唯獨首句就將眉頭皺的如“小山”,“眉上涂的顏料有的掉了”同后面形象也協(xié)調(diào)不起來。更可況,這種解釋同溫詞風(fēng)格尤其是這首詞含蓄暗示的特色不相吻合。這是為貴族婦女,首句“小山重疊金明滅”就是暗示其身份。北宋詞家晏殊曾稱贊白居易善寫富貴氣象:“晏元獻公(殊)喜評詩,嘗云:'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未是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此善言富貴者也”(歐陽修《歸田錄》)。溫庭筠亦是善寫富貴的高手,不直接寫這位貴族婦女的八寶珠簪、鈿頭云篦,而用“小山重疊金明滅”來暗示,這和結(jié)尾處用繡羅襦上的“雙雙金鷓鴣”來暗示自己的獨處和孤單是同樣手法,這也符合溫詞慣用的含蓄手法。另外,在結(jié)構(gòu)上,用朝陽照射到金光明滅的螺鈿上,與后面的“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也形成呼應(yīng),當(dāng)然又是暗示。這里姑且不提,且看下句:“鬢云欲度香腮雪”。這是睡醒后慵懶的模樣:未加梳理的頭發(fā)蓬蓬松松,快垂到腮邊了。但這仍是美麗的形象,因為詩人將此形容為“鬢云欲渡”,鬢發(fā)如云,而且無生命變?yōu)榛钗?,從鬢角延伸下來,要到腮幫上去。為何要到腮幫上去,因為臉龐太美麗了:“香腮雪”。有的詞論家談到李煜詞作之美曾打了一個比喻:說他的詞如“毛嬙、西施”,雖“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溫庭筠這首詞中的貴婦人也類此,更何況作者還將這“亂頭”修飾成“鬢云欲渡”呢。按著時間順序,寫起床后的梳洗打扮:“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這時才“畫峨眉”。如果像有的論者說的“小山重疊金明滅”也是形容峨眉的話,三句之中有兩句說眉毛,長調(diào)也不至于此,何況小令?在結(jié)構(gòu)上,上句的“懶起”與下句的“梳洗遲”前后呼應(yīng);這兩句又和第一句的“金明滅”(太陽已照在小山屏上)相照應(yīng),與此可見溫詞關(guān)合的綿密。至于兩句之中一再強調(diào)“懶起”和“梳洗遲”,這就和溫詞的風(fēng)格和這首詞的特色有關(guān)了。象征和暗示是溫詞常用的手法,由此形成含蓄婉曲的風(fēng)格。這首詞主題是相思,用代擬體抒發(fā)閨中人思念久未歸來的丈夫和獨處的孤獨凄清。但和前面賞析過的白居易的《長相思·汴水流》不同,那是有意模仿民歌,直接抒發(fā)相思之苦:“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通俗而直白。這首詞是典型的文人詞,主角又是一位貴婦,同是抒發(fā)相思之苦卻含蓄而雅致。因為古典詩詞中已有許多關(guān)于閨中人“懶起”和“梳洗遲”原因的交代,皆是因為思念親人或情人,顯得慵懶和懶得梳洗打扮?!对娊?jīng)》中的“伯兮”就將這原因說的很清楚:“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在此之后的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思夫詞“武陵春”中首句也是“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西廂記》中崔鶯鶯因思念赴京趕考的張生,也是“陣日家情思睡昏昏”。因此,無論從溫詞慣用手法和風(fēng)格,這里都無需再點破,是因為思念未歸的丈夫才“懶起”和“梳洗遲”的。到此,詞人已將這首詞的主題暗暗點出。
下闕仍是按照時間順序再進行,仍是一連串的動作。“照花前后鏡”意謂著梳、洗、畫眉等晨妝過程已近尾聲,開始照鏡子作最后的檢查。鏡中浮現(xiàn)的是如花的面容:“花面交相映”。這句在結(jié)構(gòu)上再次呼應(yīng)上闕的“鬢云欲度香腮雪”,再次強調(diào)這位閨中人是位美女,當(dāng)然這也是《花間集》中女性的共同特色。但在這首詞還有個作用就是含蓄的暗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丈夫久久未歸,坐看青春流逝,紅顏漸老,所以“花面交相映”既是欣賞,也是嘆息;既是思夫,也是傷己!如果說這句還是含蓄暗示的話,下面兩句“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雖說也是暗示,但意蘊就清晰的多了。這是晨妝的最后一道工序:換上新裳。上面用金線繡著一對鷓鴣鳥的羅裳。用金線刺繡的羅襦,而且是時興花貼:一雙一雙的鷓鴣鳥。這不僅再次點明閨中人的身份,而且進一步挑明的主題。因為這“雙雙金鷓鴣”的作用有二:一是形象上暗示,鷓鴣鳥是成雙作對,而閨中人卻是形只影單,形象上形成鮮明的反差;二是聲音上暗示。鷓鴣鳥的叫聲是“行不得也哥哥”。南宋詞人辛棄疾在《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中說自己是“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也是用“行不得也哥哥”比喻自己報國無門。這里則是閨中人的心聲,盼望丈夫早日歸來。也就是白居易《長相思》的結(jié)句“恨到歸時方始休”之意,只是表達的婉曲、含蓄罷了。
由此看來,這首詞的內(nèi)容并無新意,主要成就在藝術(shù)技巧上。而最大特色就是含蓄暗示的表現(xiàn)手法。詞中沒有一句女主人公主觀感情的抒發(fā),甚至沒有一句表情心理的描繪,完全通過周圍景色和女主人公從睡醒后梳妝打扮的幾個動作來含蓄暗示,而且又完全按照時間順序來完成,正因為如此,也因此受到歷代詞論家的好評:陳廷焯稱贊說:“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于言表”(《白雨齋詞話》卷一);張惠言評曰::“此感士不遇之作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jié)節(jié)逆敘。此章從夢曉后領(lǐng)起'懶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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