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每次和吳平華兄吃飯,他負(fù)責(zé)點(diǎn)菜。他站在菜架前,斜溜我一眼,說:“你喜歡吃的白玉豆,我點(diǎn)了?!彼盅a(bǔ)上一句:“我也喜歡吃?!?br> 白玉豆自是喜歡吃的,從小到大如此。外地客人問我:“上饒土特產(chǎn)有什么?”我不假思索回答:“唯獨(dú)上饒有的特產(chǎn),有兩樣。白玉豆是上饒的物種,豆豉粿是上饒農(nóng)家的干糧菜?!?br> 上饒人誰都愛吃白玉豆,但很少人知道白玉豆也叫三清豆。白玉豆原產(chǎn)地在三清山,因此得名。三清山在北緯28°,屬于懷玉山山脈中段,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chǎn)地名錄。它南麓歸屬玉山縣管轄,白玉豆色澤如玉潔白,質(zhì)地也如玉溫潤。另浙西北、閩北、皖南,也少有種植。因其難以栽種,較為稀有,品質(zhì)高雅,是豆中貴族,如金子一般,又稱金豆。
白玉豆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莖蔓生。種白玉豆,要地肥,向陽,透風(fēng),易澆灌易排水。春寒結(jié)束之后,把豆種打在松軟的地里,鋪薄薄一層細(xì)沙,遮一些稻草,過十幾天,豆苗長出來。豆苗出條了,選豆秧,兩米栽一株。豆秧種下去,插豆芊,插在豆秧旁。再把竹梢橫起來,用藤條扎在豆芊上,形成一個豎起來的架子,我們叫豆架。豆秧長得快,三五天便爬上架,一個月,滿豆架綠色。
臨近房子周邊的稻田,這些年都不種稻子了,種蔬菜。蔬菜地兩邊種瓜類或豆類。這些瓜類、豆類都要搭架。黃瓜架、冬瓜架、南瓜架、絲瓜架,扁豆架、豇豆架、白玉豆架,橫七豎八搭在田里。四月,架上開滿了花,紅的,白的,黃的,紫的,綴飾在藤蔓上,春意奔瀉。這么多年,我覺得鄉(xiāng)村不曾改變的,是四月的菜地。每一個架上,像彩色的屏風(fēng)。
也有節(jié)儉用地的人,把白玉豆種在田埂上。高高的豆架,連著一排,肥厚翠綠的葉子披散下來,如流瀑。蜜蜂來了,嗡嗡嗡,在陽光下,像一群無憂無慮的小孩。開花時節(jié),恰逢暮春的雨季,梅雨如晦,綿綿無盡。多雨,花蒂開始霉變,腐爛,還來不及結(jié)果,便隨風(fēng)而去,落得滿地如殘雪。
梅雨季節(jié)結(jié)束,豆莢長出來,綠綠的,狹長,如一把鉛筆小刀。豆莢扁扁,還沒長豆肉。豆肉還只有一粒米一般大,有一層白黏膜,蜘蛛網(wǎng)一樣黏附在豆莢里。這是灌漿之時,一天澆水,五天施肥。水是清水,肥是農(nóng)家肥,量少次數(shù)多,如嬰孩喝牛奶。豆莢一天比一天鼓起來,莢皮凸顯一個個豆?fàn)睢?br> 立夏之后的半個月,豆莢完全堅(jiān)硬了。婦人捏捏豆莢,鼓囊囊的。提一個籃子,去摘豆莢。豆莢青色泛白。一斤豆莢可以剝六兩豆肉。婦人端一條矮板凳,坐在門前剝豆子,指甲插入豆莢側(cè)邊翻開,一排五個白玉豆,躺在里面,藍(lán)白色。摸摸飽滿的豆肉,溫潤柔滑,有細(xì)膩的油脂,像一塊藍(lán)玉。豆肉大拇指指甲一般大,半月形,半圓的弧線,外薄內(nèi)厚,和蠶豆很相似。路過的人,見婦人剝白玉豆,自問自答:“你的金豆胖,開始吃了?我也去看看,摘一些嘗鮮?!眲兌沟膵D人抬起頭,看看路過的人,說:“青辣椒都已經(jīng)吃了十來天,金豆胖也該吃了?!迸质青l(xiāng)間對小孩的昵稱,意即可愛討人喜。對時鮮的吃食,愛加一個胖的后綴,表示極其喜愛。青豆胖、鲅魚胖、棗胖。
青椒炒白玉豆,是上饒?zhí)赜械拿?。下酒,下飯,下粥,都是首選菜。城里人不會。我會。把白玉豆用一塊手絹或紗布包好,等飯甑蓋熱乎乎,冒白汽了,把包好的白玉豆攤開在飯面上,和飯一起蒸。飯熟了,白玉豆也熟了。油鍋熱了,用咸肉熬油,咸肉焦黃了,把白玉豆和剁碎的青椒一起炒,只放食鹽和老抽。白玉豆藍(lán)色氤氳,白色透亮,吃起來,粉,爽,微甜,還有米香。城里人不會這樣做,用水燜幾分鐘,吸干了水,再炒青椒,少了粉嫩。
菜場,賣白玉豆,比豬排骨價格高。我也常去買,說:“怎么這樣貴啊,沒幾個人舍得吃?!辟u豆的人笑笑說:“想吃的人再貴也會吃。老弟,種白玉豆有多難,你知道嗎?種一塊地的白玉豆,挑水桶肩膀都要脫一層皮。”我說,那是難種,我老爹天天挑水桶,也種不出十斤。
這是真話。我父親80多歲,還種菜。白玉豆,他是一定要種的。去年種了一塊地的白玉豆,顆粒無收——天太旱了,天天挑水體力吃不消。他愛吃白玉豆,也是他唯一吃不厭的豆。
豆莢慢慢發(fā)白,豆肉的純藍(lán)色也慢慢消失,豆肉漸漸變硬。豆肉變硬,端午也到了。糯米泡起來,各家采來箬葉,包粽子。我們還有豆粽。豆是白玉豆,和咸肉骨頭一起,包在粽子里。不同的粽子,用不同顏色的麻線包扎。
粽子吃完了,豆架上,豆莢已差不多黃白了。父親哀嘆一聲:“半年又過去了?!倍谷~慢慢哀黃,蔓莖發(fā)硬,淡淡的最后幾朵白花,也不再結(jié)莢了。黃白的豆莢,也不采摘,隨藤蔓一起枯。
藤蔓枯了,拔根,曬在院子里,豆莢摘下來,一部分做來年的豆種,一部分曬干做干豆。藤蔓發(fā)灶膛,做了柴火。
曬干了白玉豆,用布袋收起來,存放在谷倉里?;蛘哂靡粋€土缸,裝起來,擺放在木柜里。白玉豆怕潮,潮了便霉變,發(fā)黑。干豆白如純銀,如玉白無瑕。
年關(guān),吃豬腳,是鄉(xiāng)俗。從谷倉里,量半升白玉豆出來,浸水半天,和豬腳一起,放在火爐里燜。我不吃豬腳,吃白玉豆。肉香全在豆里。豆子糜爛,入口即化。
在安慶工作的時候,我單位的廚師長是上饒人,帶了豆種給安慶當(dāng)?shù)厝朔N。種活了,但豆肉干癟。當(dāng)?shù)厝藳]吃過白玉豆,問廚師長。廚師長說,白玉豆?fàn)F豬腳,最好吃。第二天,當(dāng)?shù)厝擞謫枺骸霸趺窗子穸怪蟛皇欤i腳燜成了木炭,白玉豆還是硬硬的?!睆N師長跑到他家去看,笑癱在地。他豆莢也不剝,放在鍋里燜。豆莢是粗纖維,韌性很大,煮不爛。
豆,是重要的食物。在上個世紀(jì)80年代,鄰居辦喜事,喝酒的人不但要包一個紅包,還要送一升豆子??梢运忘S豆、扁豆、豇豆,但鮮有送白玉豆。沒豆子送的人,送兩升玉米。尤其是蓋房子,請石匠木匠和短工,天天請,天天燒飯。一餐九個碗菜,一棟房子蓋一年,家里被吃得山窮水盡。蓋房子的前三年,除了儲備稻谷小麥,還要儲備干辣椒、豆子。豆子以黃豆和白玉豆為主。黃豆用來做豆腐,白玉豆用來做菜。豇豆、扁豆,吃個三五餐,師傅不再下筷子了。豇豆扁豆,太粉太干,很容易讓人生厭。豆腐,白玉豆則可以當(dāng)打底菜。燒飯的人,不知道上什么菜了,就磨豆腐,或者咸肉骨頭炆白玉豆。明理的師傅,吃一餐飯,每一個菜,都均勻地下筷子,沒有好吃的菜,也沒有難吃的菜。
腌菜、霉干菜,是度菜荒的干糧菜。白玉豆也是。春分后,有漫長的菜荒,茄子辣椒和瓜類菜剛剛種下去,地頭里唯一可以采摘的,便是卷心菜。我們叫它春包,即春天來了,菜葉包卷。我是吃怕了,見了就有嘔吐感。白玉豆從谷倉里,現(xiàn)身在餐桌上。它像個俠客,在關(guān)鍵時刻,解救我們于水火般煎熬的菜荒。
白玉豆從打豆苗到枯死,只有四個月時間。不像扁豆,一同種下去,卻在霜期,還繁茂地開花。一株扁豆,一家人也吃不完。藍(lán)色褪盡,豆肉完全發(fā)白,藤蔓的水分已開始流失。六月在豆莢里終結(jié)。它是一個時間的信使,告訴我們,一年未盡,半年已失,而它的一生已經(jīng)走完。
一生,也只是恍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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