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的詩歌成就為何不如李白杜甫?
丁啟陣
一直隱居家鄉(xiāng)襄陽鹿門山的孟浩然,中年40歲時才到長安謀求科第仕進。在秘書省(一說在太學),偶然參加一班文人士大夫的雅集,秋夜聯(lián)詩。輪到孟浩然,“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兩句一出,舉座嗟其清絕,誰都不敢再往下接。丞相張九齡以下(有王維、裴[月出]、盧僎、裴揔、鄭倩之、獨孤冊等),紛紛與布衣之身的孟浩然結(jié)為“忘形之交”。
孟浩然的人品和詩歌才華,更是贏得了同時代年歲比他小的李白、杜甫等人的景仰和推崇——中國文學史上兩位最偉大的詩人都是他的崇拜者,古今中外可有第二人?——李白對孟浩然,無論為人,還是詩歌藝術(shù),都推崇備至。有詩為證:“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贈孟浩然》)。杜甫對孟浩然,主要是激賞他的詩歌語言藝術(shù)。亦有詩證:“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遣興五首》之五);“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解悶十二首》之六)。閱讀李白杜甫詩集,不難看到他們受孟浩然影響的痕跡。李白、杜甫之后,白居易也是孟浩然的崇拜者,白氏有詩云:“秀氣結(jié)成象,孟氏之文章。今我諷遺文,思人至其鄉(xiāng)。”(《游襄陽懷孟浩然》)。
孟浩然同時代人王士源(元),在《孟浩然詩集序》中說孟浩然“五言詩天下稱其盡善”。晚唐詩人兼孟浩然同鄉(xiāng)皮日休,也曾說過這樣的話:“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之尤。介其間能不愧者,唯吾鄉(xiāng)之孟先生也。”
雖然是超級巨星,但是,我們又不得不承認:孟浩然在詩歌藝術(shù)上的成就,是遜色于他的兩位崇拜者李白和杜甫的。
以嚴肅的學術(shù)態(tài)度,討論孟浩然的詩歌成就為何不及李白杜甫,將是一件十分復雜、困難的事情,有人可能會引用“歷史不能假設(shè)”之類名言,斷定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命題。但是,以別解、趣談的態(tài)度,說一說這個事情,或許可有博人一粲乃至引人遐思的作用。為此,我不揣谫陋,決定說出我中秋節(jié)假在家再次通讀《孟浩然詩集》時的一個強烈感覺:孟浩然之所以遜色于李白杜甫,酒精未能發(fā)揮積極作用,應是一大重要原因。
有證據(jù)表明,孟浩然是一位好酒人士。王士源《孟浩然詩集序》、《新唐書》孟浩然傳等多種文獻,都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山南采訪使韓朝宗十分欣賞孟浩然的詩歌才華,帶他一同赴長安,準備向朝廷舉薦。韓朝宗為了替他造聲勢,先行一步,約好日子一同進朝廷。不料,到了約定的那一天,孟浩然遇到老朋友,就進了酒家,喝上了。當時有人提醒他跟韓朝宗約定的事,孟浩然很不以為然地說:“業(yè)已飲矣,身行樂耳,遑恤其他!”結(jié)果,誤了約會,惹怒韓朝宗,不再替他引薦。孟浩然本人,也并不后悔。事關(guān)仕途命運的舉薦機會,孟浩然竟然可以為了喝酒,置之度外??梢?,他好酒的程度,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這一點,唐代詩人當中,大約只有“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詩仙李白可以相提并論。不過,李白的酒后狂放,很可能是受到了孟浩然的影響。李白在《贈孟浩然》一詩中,有“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兩句,可知李白對孟浩然的嗜酒行為是欣賞、欽佩的。
如此好酒之人,本應深受酒精的兩大影響:麻醉和興奮作用。具體地說,麻醉使其擺脫世俗的煩惱和束縛,興奮使其靈感勃發(fā)文思泉涌。李白、杜甫,都是深受酒精這兩大作用嘉惠的詩人,他們許多“淩滄州”“撼五岳”“泣鬼神”“驚風雨”的作品,就是在飲酒之后寫成的。
而孟浩然,讀其詩作,我實在替他感到惋惜:他經(jīng)常喝酒,似乎也經(jīng)常喝高,但是,他始終都能保持理性,從不說醉話。換言之,酒精對孟浩然的麻醉作用僅限于臉紅眼暈腿虛之類的生理層面,并沒有影響到他的精神世界,沒能讓他多說一句話,發(fā)一點兒感慨。因而,酒精對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沒有任何促進作用。
下邊摘錄的,就是孟浩然詩集中較為接近醉態(tài)的飲酒詩句:
野童扶醉舞,山鳥笑酣歌。(《夏日浮舟過張逸人別業(yè)》)
所有這些詩句,基本上都是它們所在詩篇中僅有的關(guān)乎飲酒的句子,詩中其他句子均與酒無關(guān),也非酒后的感慨。
最能看出孟浩然“無動于衷”式飲酒風采的,當然是整篇寫宴飲或以寫宴飲為主要內(nèi)容的作品。搜羅整部詩集,共得如下八首:
初九未成旬,重陽即此辰。登高聞古箏,載酒訪幽人。落帽恣歡飲,授衣同試新。茱萸正可佩,折取寄情親。(《九日得新字》)
客醉眠未起,主人胡解酲。已言雞黍熟,復說甕頭清。(《戲題》)
瑞雪初盈尺,閑霄始半更。列筵邀酒伴,刻燭限詩成。香炭金爐暖,嬌弦玉指清。醉來方欲臥,不覺曉雞鳴。(《寒食張明府宅宴》)
府僚能枉駕,喜醞復新開。落日池上酌,清風松下來。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誰道山公醉?猶能騎馬回。(《裴司士員司戶見尋》)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過故人莊》)
二月湖水平,家家春鳥鳴。林花掃更落,遙草蹈還生。酒伴來相命,開罇共解酲。當杯已入手,歌伎莫停聲。(《晚春》)
甲第開金穴,榮期樂自多。櫪嘶支遁馬,池養(yǎng)右軍鵝。竹引攜琴入,花邀載酒過。山翁來取醉,時唱接[罒離]歌。(《宴榮山人亭》)
山亭能飲酒,居士好彈箏。世外交初得,林中契已并。納涼風颯至,逃暑已將傾。便就南亭里,馀尊惜解酲。(《張七及辛大見尋南亭醉作》)
試問:可有一首作品,表現(xiàn)出了孟浩然在醉酒之后與未醉之時略有不同的性情與行為?還有一首《襄陽公宅飲》,題目中雖然有個“飲”字,但是,詩中卻沒有一個酒字,“倚席卷龍須,香極浮瑪瑙”,就是最有酒意的句子了。孟浩然未免也太含蓄,太優(yōu)雅,太理性了。
世上有一種被廣泛接受的理論:生命皆因與眾不同而各具價值。應用一下,當然也不妨說,孟浩然作為一位詩人,其價值便在于他跟李白杜甫是不一樣的。但是,讀他的詩集,真切感覺到他時時受著功名不遂、理想無從實現(xiàn)的煎熬,卻不能像李白杜甫那樣鏗鏘有力、慷慨激昂地宣泄一番,總是忍不住要替他感到不平和遺憾。所以,寫了這篇文字。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