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 馬
作者:郭孟偉
被流放的知青
騎著被閹割的兒馬
在荒原上馳騁
思考自己的未來和人生
差不多每一個內蒙兵團的知青都有騎馬或騎駱駝的照片,我也有過,但是全損壞了,只好借用別人的。這一張是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工副業(yè)連的知青
大約是1971年底,那時我還在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機運連當履帶拖拉機駕駛員,由于履帶拖拉機從原歸屬四團機運連統(tǒng)一管理改為劃歸各個生產連隊管理,我和我的履帶拖拉機一起,先是在四團六連呆了幾個月,最后正式從機運連調到九連。到九連以后,我們車組人員與養(yǎng)馬喂牛的飼養(yǎng)員和趕車的馭手們編在一個排,叫六排,也叫后勤排。
連隊的周邊除了已開墾的土地就是起伏的沙丘和看不到邊的荒漠,也實在沒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在繁忙的農機作業(yè)之余,有空的時候,我便在馬廄旁邊的飼養(yǎng)員宿舍里與飼養(yǎng)員和馭手們侃大山。騎馬、騎驢、騎駱駝,這基本上是每一個內蒙兵團男知青都喜歡做的事情,我一直是一個貪玩的人,如果有機會的話,當然也要操練一下騎術。有時,因修理機車、農具,需要到團部機運連領取配件等,10幾公里的路,若時間緊迫也要騎馬去。所以,我對連隊里的馬匹也都很熟悉。
當年內蒙古兵團知青最喜歡的騎馬挎槍照,照片中人是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五連知青
那時,馬廄里有一匹棗紅色的、一歲左右的小兒馬。
在內蒙古巴盟后套一帶,當?shù)氐霓r牧民都把公馬叫做兒馬。飼養(yǎng)員、獸醫(yī)和連隊里的知青們都很喜歡這匹小兒馬。飼養(yǎng)員們經(jīng)常親切地拍拍它的頭,摸摸它背上的鬃毛,這時小兒馬往往是很順從地接受這種愛撫。但若是不太熟悉的人想跟它套套近乎,摸摸它,這匹小馬可根本不讓你近身,一甩脖子就跑開了。
貪玩的小兒馬還經(jīng)常單獨跑出來,在井邊、場院一帶閑逛,而且它還享有隨便出入飼養(yǎng)員和獸醫(yī)宿舍的“特權”,不定什么時候還會在宿舍的磚地上嘩嘩地尿上一泡,惹得飼養(yǎng)員們大聲喝斥,把它轟出去。當然,只要它不隨地大小便的話,它還是受歡迎的。
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八連知青,1971年6月攝
在更多的時間里,小兒馬是跟在它的媽媽——一匹棗紅色的騍馬身邊,跳呀蹦呀地玩,像個淘氣的小男孩總纏著自己的媽媽一樣。有時,它還突然向前疾奔幾步,然后又像害怕似的迅速地跑回老騍馬的身邊。
沒有被人騎乘、被人驅趕著拉車的負擔,也沒有韁繩的束縛,有知青飼養(yǎng)員的照顧,有它的母親老騍馬的陪伴,小兒馬過得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日子。有時,飼養(yǎng)員或趕車的馭手們抓一把玉米粒兒在自己的手心里,引逗得小兒馬追著人跑,然后它就在人的手掌心上貪婪地吃著玉米粒兒,高興了還打個響鼻兒。玉米粒兒是精飼料,是馬、驢、騾子等大牲畜愛吃的東西。當時的生活單調而乏味,有的知青還曾嘗試與小兒馬摔跤,但馬是四條腿兒,很不容易摔倒,百般無聊的知青們在這人與牲畜的嬉鬧中也多少能得到一點精神上的滿足和快樂。
策馬陰山下,照片中人是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二連知青
后來,因為開拖拉機工作時塵土太大,如果平地或耕地作業(yè)時在后面的平地機或五鏵犁上操作,那往往就是在一團很大的塵土中工作,滿身是土不說,腦袋上所有開口、有眼兒的地方也全都是土,收工后洗好幾盆水都搞不干凈。我的鼻子從小就不好,有炎癥,長期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最后我就找九連的現(xiàn)役軍人領導要求不開拖拉機,到生產班里勞動去了,反正我有一身的力氣,干什么不是干。
其實,團部后勤負責機運工作的曹助理員曾經(jīng)私下問過我,愿意不愿意再回機運連當修理工,我曾經(jīng)是四團機運連最早的從知青中培養(yǎng)的汽車修理工之一,當年是后調入的現(xiàn)役軍人指導員整我,把我從汽車修理工崗位發(fā)配去開履帶拖拉機,這也是機運連的人都知道的事。我實在不想再與那些整過我的人打交道,因此明確向曹助理員表示不愿意再回機運連工作。
由于調離了后勤排,每天在生產班里勞動,我也就不能總在馬廄那兒“侃山”了。不過,整個連隊里除了馬廄和場院,就那么幾排房子,每天收工后知青們的活動范圍很小,小兒馬還是能常能見到。
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一連知青騎馬照
過了幾年,知青們長了幾歲,小兒馬也逐漸長大了。和人一樣,小兒馬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最后發(fā)展到總到騍馬身邊去“套近乎”,往騍馬身上爬,而且經(jīng)常肆無忌憚地把它的生殖器硬梆梆地伸得老長。牲畜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欲望,發(fā)育齊全了,它就會發(fā)情,但這也意味著小兒馬的厄運就要來臨了。
終于有一天,大約是1974年冬天的某一天,團部的獸醫(yī)小陳來到了馬廄。在九連的獸醫(yī)和幾個飼養(yǎng)員的幫助下,剛滿四歲的小兒馬被摁倒在地上。小陳熟練地用手術刀在小兒馬的陰囊上劃開兩個口子,然后慢慢地把兩個睪丸剝離下來,最后再向傷口上撒一把白色的止血消炎粉——他們生生地把小兒馬給騸了。
與小兒馬一同被處以“極刑”的還有另外一匹馬和八頭牛,牛的力氣大,人們摁不住,是用繩子把腿捆起來做手術的。我們連隊里有個鐵匠是浙江溫州知青,他把割下來的1 6個牛蛋子兒全要走了,用鐵絲穿上,掛在房間里,說是這東西大補,要一天吃一個。
四團衛(wèi)生隊上海知青騎馬照
在野生狀態(tài)下,馬這一類動物的交配權是通過打斗競爭取得的,但一旦被人馴養(yǎng)和使役,牲畜的交配權便由人來主宰了。人類對牲畜講究“血統(tǒng)論”的歷史也很悠長,可能自打牲畜被馴化使役那時候就開始了,而且人類對牲畜講究“血統(tǒng)論”也比對人類自己更嚴苛。不僅要看“家庭出身”,還得看后天的因素。也就是不僅要看先天有沒有良馬的血統(tǒng),譜系是不是純正,還得看后天是不是體格健壯,各項指標是不是符合要求,所有項目都達標才能入選種馬之列。不過當種馬作為配種的機器,配種作為繁重的工作時也挺不容易,這也是很勞累的工作。所以,即使在那個物質極其匱乏的年代,入選的種馬除了不負重、不拉車,有專人照顧,多吃精飼料,還享有每天兩個雞蛋的營養(yǎng)加餐。
小兒馬沒有良馬的血統(tǒng),一出生便就入了另冊,雖然體格也挺健壯,但作為萬物主宰的人類還是剝奪了它傳宗接代的權力。
對待牲畜,人類一向殘忍而無情,拉車、駝運重物,被人騎乘,干不完的苦役,嚼子勒著,鞭子抽著,受不盡的欺壓,被閹割,被驅使,這就是一個畜牲的宿命,除了忍受、還是忍受,沒地兒說理去。
馬非好馬,鞍是破棉絮,難得的是這情調。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二連知青的照片
看到小兒馬被閹割的場面,我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盡管從人類使役的需要來說,這種未入選種馬的畜牲被閹割是合理的,也是很正常的事。但一個活蹦亂跳的生靈,一個大家都很喜歡的與知青們一同長大的小兒馬就這樣被處以極刑,總是讓人感到有點兒殘酷,有點兒難以接受。
馬被騸過以后,還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護理和調教才能使役,行話管這叫“壓馬”。就是在使役之前給馬逐漸加一些負重、進行一些騎乘訓練,把平日里一直散漫自由的生個子調教成能夠聽從指令,適應使役、騎乘需要的馬。
連里把壓馬的任務交給了我和另一個69屆天津知青小肖。這任務還不是隨便委派的,我們兩人當時都是班長,也都是連隊的團支部委員。那時連隊里只有兩個男生排,每個排只有一個團支部委員,讓我們兩個團支部委員壓馬,也說明連隊領導對這一工作的重視,我們兩人當然也會盡職盡責地做好這項工作。
這是與我一同壓馬的天津知青小肖騎馬照,但與壓的那匹馬不是同一匹馬
我擔任班長、團支委純屬意外。因為家庭出身的原因,我入團的時間比其他的知青都要晚,雖然我是到兵團時間比較早的北京第一批知青,表現(xiàn)也不差。在兵團后期,由于連隊每年都有上大學的名額,有時還有當兵、招工的指標,同時家里有權力、有路子的知青們也開始以各種方式陸續(xù)離開兵團,不少班、排長都走了,位置空出來就需要有人補上,蜀中無大將,我這廖化也就作了先鋒。
最根本的原因是到兵團中、后期的時候,尤其是1974年、1975年以后,連隊里的知青們已不再那么好管理了,打架事件時有發(fā)生,甚至與連隊領導一語不和也能一板磚拍過去。有些連隊事實上已是“叢林社會”,誰胳膊根兒硬、誰能打架就是老大,現(xiàn)役軍人領導和復員軍人干部們已控制不了局面。連隊領導起用我主要是為了對付那些越來越難管理,并且經(jīng)常有打架苗頭兒的男知青們。
雪后的荒原,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七連知青照
按正常的程序,一般應該是先擔任副班長,然后才能升任班長,而我連一天副班長都沒當過,直接就擔任了班長。過了不長的時間,又當選為團支部宣傳委員,其實我入團也沒有多長時間。我很清楚這是連隊領導“以夷制夷”的制衡之術,但擔任這些職務對于我來說也算是改變了一些自己的處境,所以我選擇了接受。
既然接受了壓馬的工作,我當然選擇了四歲的小兒馬。小肖壓的那匹馬也是剛被騸過的兒馬,歲口要比小兒馬還大一點兒,不過從外觀上看,沒有小兒馬看著精神,性子也比小兒馬要溫順很多。
因為是第一次做這種工作,需要怎么做或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們就向本地的老職工,連隊里負責生產的賈副連長請教,一切都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雪后,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一連兵團知青合影
壓馬的工作首先是要遛馬。剛做完手術的馬身上的傷口還有待愈合,不能騎,也不能負重,只能由人牽著走一走。最初的一段時間,夜間也不能讓馬臥下睡覺,因為臥下以后傷口弄臟了會感染,所以我們總是把韁繩拴得高高的,把馬脖子也吊到一定的高度。七八天的時間,不讓馬臥下睡覺,馬也熬不住,有時吊著脖子也硬往地下臥,那狀態(tài)當然很難受,但我們發(fā)現(xiàn)后也只能把馬拉起來,然后再把韁繩拴得更高。這對于馬來說確實是件挺殘酷的事,但沒有辦法,不管是人還是畜牲,都得為成長付出代價,都得經(jīng)受磨難。
人的一生是九苦一分甜,所謂“長的是苦難,短的是人生”,牲畜的一生只會比人更慘。無憂無慮的未成年時代已一去不復返,被閹割也只是苦難的開始,以后還得拉車或者被人騎乘,被鞭子驅趕著,一個畜牲將要承受的所有苦役和磨難都在后面等著它呢。
雪后的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二連營房
那些天正是寒冬季節(jié),趕上剛下過大雪,剛作過手術的馬只能由人在前面牽著遛,遍地都是白茫茫的雪,走一會兒鞋就濕透了。后來我們改變了路線,繞著連隊宿舍前人們掃出的道路遛馬。這回鞋到是不濕了,但又生出了其它麻煩。當我們牽著肚皮下有血淋淋傷口的馬經(jīng)過女生宿舍時,有些女知青好奇地問我們:“這馬怎么了?”我們那時都是未婚的青年人,也不好意思向女同胞們說是騸了,就是告訴她們騸了,若有缺心眼兒的接著往下問就更麻煩了,我們還得給她們介紹馬的生理知識,所以我們都一視同仁地回答“病了”。其實,她們也有眼睛,難道就沒有看見傷口在什么地方嗎。也許還是明知故問、沒話兒找話兒呢。
經(jīng)過了痛苦的傷口愈合期,馬的傷口沒有感染。傷口愈合后,我們又找了兩個麻袋,裝上一些沙子,一匹馬背上放一個,并根據(jù)情況逐步增加沙子的重量,讓馬逐漸適應負重行走。恢復、適應一段時間以后馬就可以騎了。剛開始還不能跑,只能慢慢走,然后再逐步循序漸進地練習,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馬就可以奔跑了。
內蒙古生產建設四團二連知青照
我們兩人先是一人找了一副騎馬用的嚼子,就是一種鐵匠專門打制的、套在馬嘴上的馬具,由兩根打制的、兩頭兒都有眼兒的鐵棍兒和若干個鐵環(huán)聯(lián)接組成,用韁繩控制。騎馬用的嚼子鐵棍是直的,勒在馬嘴上,只要一拉韁繩馬就會很疼,要是使勁兒大了,能把馬嘴勒出血來。人是萬物主宰,性子再烈的馬只要套上一副嚼子就得聽從人的指令,就是想反抗,一勒嚼子馬也就老實了。拉車的馬用的嚼子就不是直的,而是有大約90度的緩彎,馭手拉的時候馬相對要好受一些。
我們找連隊保管員要求給找兩塊能墊在馬背上的東西,他從一個舊蒙古包上用的、已破碎的羊毛氈片上剪下來兩塊,給了我們兩人一人一塊,墊在馬背上,要不騎馬的人屁股會硌破的。馬鐙肯定是沒有,就是有也沒地方掛,馬鐙只能掛在正規(guī)的馬鞍下面。偶爾有一兩次我還能把連隊通訊員用的專用馬鞍和馬鐙備上,當然是在人家不用的時候,但這樣的機會不多。通訊員每天要去團部取信,整個連隊里只有一副正規(guī)的鞍具,基本上沒有讓我們使用的機會。
荒原景色,當年壓馬就騎行在這樣的荒原上
我們兩人就這樣開始了幾個月的馬背生活。
坐下有了馬,我們就可以到處走走。先是到近的地方,兄弟連隊、蒙人的放牧點等都去過。后來馬可以跑了,我們就到更遠的地方去,到二團等其他團,到幾十里地以外的陰山腳下,當然還得看天氣,若風太大就不敢出去太遠。
當時四團所管轄的地域面積有460多平方公里,在漢代以前四團所在的地域還大部分都是水面,史稱屠申澤,至今四團二連附近的陰山坡上還能隱約看到有相對整齊的水印,說明當初的水面曾一直延伸到陰山山坡上。屠申澤曾與黃河的北河連通,后來黃河改道南移,屠申澤才逐漸干涸,成為荒漠和半荒漠地帶。
荒原景色,當年壓馬就騎行在荒原上
曾幾何時,這里也是先人們屯墾戍邊、與匈奴征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四團界內還有一些著名的古跡,比如建在四團四連附近陰山哈隆格乃峽谷山坡上的雞露塞,曾是漢代長城防御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保存了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甕城建筑。
有考證說,匈奴呼韓邪單于與王昭君曾經(jīng)避居雞鹿塞石城達八年之久?,F(xiàn)在雞鹿塞已不在農場范圍之內,而劃歸磴口縣管轄了,其文物保護的地位也不斷提高。上世紀90年代我去時,雞鹿塞還是“磴口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到2006年已被列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四團二連附近的高闕塞是戰(zhàn)國時期趙國長城的一處關塞。還有我們四團七連和和沙金套海蘇木附近的窳渾故城墻遺跡,在漢代時曾是朔方郡下一個數(shù)萬人規(guī)模的窳渾縣城,附近還有漢墓群遺存。
建在陰山哈隆格乃峽谷山坡上的雞鹿塞在四團四連附近,曾是漢代長城防御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保存了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甕城建筑。于2006年被列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漢代時匈奴呼韓邪單于與王昭君曾經(jīng)避居雞鹿塞石城達八年之久。壓馬時這些地方都曾經(jīng)過?,F(xiàn)在雞鹿塞已劃歸磴口縣
內蒙古兵團初建時,這些漢墓被我們四團七連的知青挖了不少,他們只是為了取用墳墓里的漢磚,用以營建蓋房。直到內蒙古自治區(qū)文物部門發(fā)現(xiàn)趕來制止,才停止挖墳,但已破壞了不少?,F(xiàn)在四團七連的禮堂還存在,這個禮堂地基上面的五層磚全部都是從漢墓中挖來的漢磚,這也成為文革極左年代破壞文物的見證。
這些著名的歷史遺跡我們壓馬時都曾經(jīng)到過,但是那時人們的文物保護意識很差,這些文物古跡也沒有任何標識,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圈石墻,一段土坡或一片被人挖的面目全非的墓地,我們騎馬經(jīng)過,都沒有下馬仔細地看看,更沒有游覽一番,抒發(fā)懷古之情。直到多年后我們再重返內蒙時,才去認真看一看這些著名的歷史遺存。
建在陰山哈隆格乃峽谷山坡上的雞鹿塞在四團四連附近,曾是漢代長城防御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保存了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甕城建筑。于2006年被列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我們四團所在的荒漠地區(qū),大于5米/秒的能刮起沙子的風每年有200到250次,每年大于8級風以上的日數(shù)是30天。有一次發(fā)生沙塵暴,竟然將四團二連的一處地皮刮掉了30公分,還有一次大風將二連場院上堆放的一二十萬斤糧食刮得一干二凈,兵團戰(zhàn)士們稱之為“大風收”。忙活一年,好不容易有點收成,全叫大風給收了。當?shù)厝苏f我們那個地方是“一年就刮一場風,從初一刮到年終”。
風沙天一般又是在冬天和春天多發(fā),我們壓馬的時間正好是冬天,所以,風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問題。除了沙塵暴,一般的刮風天我們都照常要出去壓馬。算起來我們在這荒漠風沙中已經(jīng)呆了五年多,已經(jīng)知道怎么對付或者說是怎么忍受這種惡劣的氣候。
按兵團連隊的規(guī)矩,冬天每天都是吃兩頓飯。我們每天吃過早飯就出發(fā),如果知道出去走的遠,回來較晚,就委托其他人代買好晚飯,等回來后熱熱再吃。
陰山哈隆格乃峽谷山口,雞露塞依陰山山口而建,北面是崇山峻嶺,山前空曠坦蕩,北依漢長城,東鄰屠申澤,極易扼守,為漢代西北部門戶。漢代出兵與匈奴征戰(zhàn)曾從此出發(fā)
我們兩個20多歲的年輕人,就這么每天騎著馬在荒原上漫無目的地游走,烏蘭布和荒漠天寬地闊,信馬由韁,任我馳騁,如果天氣說得過去,不刮大風的話,這也是很享受的一種體驗,只不過天氣好的時候并不是很多。
冬天的烏蘭布和荒原更顯得格外荒涼,在鱗次櫛比的沙丘中游蕩穿行,離連隊近一些的荒原上,紅柳和白刺(也叫駱駝刺)都很少能見到,都讓兵團戰(zhàn)士們當柴火給扛回去燒了。偶爾見到一兩棵冬青,那是冬季荒原中唯一的一點綠色。到了離連隊遠一些的地方,到陰山腳下,還能看到一些植物,主要是紅柳、白刺什么的。
下過大雪后荒原上很長時間都是銀白世界,在一片銀裝素裹、北國風光中放韁縱馬,更別有一番情趣,只是風卷著雪粉打在臉上生疼。
四團七連和沙金套海蘇木附近的窳渾故城墻遺跡,壓馬時也去過
我們把皮帽子、大頭鞋、棉褲等全副披掛起來,腳上再套上毛襪子或厚襪子,除了里面衣服多穿一些,破黃棉襖也要再剎上根繩子。我們兩人就靠這些寒酸的裝備,策馬陰山下,任憑雪與風。由于每天都在馬背上,棉褲的兩條褲腿內側沒有幾天就磨得只剩下兩層布,里面的棉花全挪了地方,但由于騎在馬上,坐下馬的體溫使兩條腿倒不覺得很冷,只要把腳穿暖和就行。最沒辦法的是由于用得不是正規(guī)的鞍具,也沒有馬靴,一塊羊毛氈只能解決屁股不被硌破的問題,但在馬行走和奔跑時,腿和氈子、腿和馬的兩側身上還會有直接的磨擦,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小腿內側的汗毛都被磨光了。同時,馬若跑起來也會出汗,馬的汗有一些會滲入我們的棉褲。鬧得晚上我們一回宿舍,大家都說我們倆“一身的牲口味兒'。
盡管氣候寒冷,又有風又有雪,但壓馬的那些日子對于我來說是在內蒙的上山下鄉(xiāng)生活中很獨特也很難忘的人生經(jīng)歷。1974年冬天已是內蒙古臨近重大改變的前夕,到1975年6月內蒙古就改制、劃歸地方了,現(xiàn)役軍人也全部撤離。從1974年下半年后內蒙兵團的知青們就已經(jīng)人心浮動,今后怎么辦?在這個鬼地方還能呆多久?怎么設法離開這個地方?這是每一個內蒙古的知青都必須面對的問題。
烏蘭布和沙漠,內蒙古生產建設一師四團就在烏蘭布和沙漠周邊。當年壓馬曾經(jīng)過這些地方
小肖出身好,到1975年夏天就被推薦上了學,成了工農兵學員,終于修得正果。而我可沒有小肖那樣的好命,在講究出身的極左年代,被推薦上大學、當兵、招工這樣的機會基本上都與我無緣??粗鴦e人紛紛逃離,而自己卻沒有出路,也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荒漠中熬過多少時光歲月,在這沙漠里呆上一輩子很有可能是我唯一的選擇,前景迷茫,看不到一點兒希望。面對自己未知的將來和苦不堪言的人生,心情確實低落到極點。
精神上被流放的知青騎著被閹割的兒馬,游蕩、馳騁在茫茫荒漠和皚皚白雪上,在盡情領略塞北的雪和大漠的風的時候,我那絕望、凝重的心情或多或少也能得到一些暫時的排遣。
在壓馬的過程中,小兒馬還演出了最為悲壯的一幕。
雞露塞就在四團四連附近的公路邊上,是漢代長城防御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壓馬時也從此經(jīng)過,但都沒有上去看看,當時也沒有標識,直到1990年代重返內蒙古時,才登高游覽,一睹真容(網(wǎng)圖)
那一次是我們騎馬去一個蒙族人的公社,在公路上遇到了兄弟連隊的一輛馬車,上面還坐了好幾個人,誰知他們的車拉邊套的正好是一匹騍馬。就在與馬車鄰近交會之際,我坐下的小兒馬突然猛的躍起來,載著我直向那匹騍馬沖了上去。虧了我反應機敏、手急眼快,用力拉住了嚼子,將馬勒住。好危險,若是稍有控制不住,這匹馬不顧一切地沖上去,馬車上的人和騎在馬上的我都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這匹被閹割的小兒馬,身上依然燃燒著殘存的也是最后的本能和欲望,作著最后的但也是無用的抗爭。
后來,這樣的事再也沒有發(fā)生過,看來,小兒馬已逐漸接受了被閹割的現(xiàn)實。
壓馬完畢之后,小兒馬被套上了大車的偏韁,就是拉邊套。據(jù)趕車的哥們兒們說,這家伙干活兒時有點兒偷懶?;皇拐鎰艃?,所以關鍵的時候經(jīng)常還要抽它幾鞭子,不知道這是牲口的本性使然還是我沒有壓好馬的過錯。
四團七連禮堂現(xiàn)在仍在使用,地基以上五層磚都是從漢代窳渾縣城漢墓遺存中挖出的漢磚
多少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已是七十老翁,當年策馬陰山,巡游荒漠的英姿早已是陳年故事,但回想起來,在我一生的經(jīng)歷中還曾經(jīng)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是在馬背上度過的。
想起我調教過的那匹小兒馬時,我突然覺得我們這一代知青的命運與這小兒馬是多么的相似——我們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懵懂時代,也經(jīng)歷了瘋狂的極左年代、蹉跎歲月,我們曾被灌輸了太多的“狼奶”,“三忠于”、“四無限”、“早請示”、“晚匯報”,“斗私批修”,要多虔誠有多虔誠,一腦門子的階級斗爭和極左思維,一肚子的革命口號,自己連一條沒有補丁的褲子都穿不上,卻還總惦記著要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和解放全人類,真是瘋狂而又荒誕。雖然我們在生理上沒有被閹割,但我們在精神上曾經(jīng)被閹割、心靈也被扭曲。我們經(jīng)歷過的那些苦役也與牛馬無異,生活的壓力讓我們步履艱難,生活的鞭子曾抽得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疲于奔命,我們又何嘗沒有做過最后的抗爭,而我們最終也還要背負著那些歷史的和心靈的重負,走完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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