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按 】“法影斑斕”一直接受關于司法改革問題的投稿（郵箱：3826536@qq.com），但更偏好條分縷析的推演、有理有據的建議，而非無的放矢的吐槽。如果您反映的情況和建議有助于解決實際問題，均會來稿照登，并將打賞相贈。近期還會以問題為導向，通過主動約稿和接受投稿，就司改涉及的熱點議題發(fā)起討論，歡迎爭鳴，鼓勵實名。本次來稿作者是位1988年的“娃娃臉”湘妹子，基層法院“摔打”5年，曾是最年輕的審判長，現已遴選至中級法院。
作 者 | 黃姝（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
書記員小李一臉不悅地回來，我見狀不對，小心翼翼地問：“送達了沒？”“留置了，那家伙死活不開門，還說要放狗咬我！”原來如此，我暗想送達了就好，接著看了看眼前這位生于94年的花季少女，初來乍到出去送達就遇到這種事，不能因此挫傷工作積極性，趕緊好言相慰：誰沒有個血淚送達史呢，習慣就好?！墒牵瑸槭裁匆晳T呢？
是的，我們已經習慣了各種“花式”抗拒送達、逃避送達，在民事線辦案幾年，拖拖拉拉的案子多半是因為送達不暢，電話里苦口婆心勸人應訴，上門察言觀色找人簽字，郵寄送達“本人拒收、電話無人接聽”等各種原因被退回，公告送達被原告理解為法院拖延……導致我一拿案子就翻翻是否好送達，一聽到關于送達的爭論就炸毛。這哪是民事送達，分明是公安抓賊。
對于深受送達困擾的民商事一線來說，甚至連適用簡易程序還是普通程序，也僅僅取決于是否能夠及時送達。當初帶我的師父說，送達的問題你自己把握，反正是標準放松一分，你自己的風險就大一分。可是嚴格地按照法條要求真心做不到啊，我不甘心地上網檢索，結果還真有不少因為送達問題引發(fā)上訴和再審的，于是又嚴肅而沉痛地把這話傳授給了由我“傳幫帶”的后來人。
數月前，浙江高院和阿里巴巴合作，擬將淘寶收集到的數據用于法院送達，很多人拍手稱快，卻也有人質疑稱是否侵犯個人隱私等等，聽到這個我又忍不住炸毛了。對于浙江高院的做法，已有很多媒體給出了理性的答案，在這兒就不分析了，動不動炸毛也是不對的。但是，送達這個事兒怎么就這么不討好呢？
有句文藝名言說得很對：走得太遠，別忘了為什么出發(fā)。設置送達制度的初衷是什么？一個民事案件立案登記后，第一步就是將應訴通知書、舉證通知書、起訴狀和證據副本等資料送達給被告，讓被告“知曉”自己被起訴的基本情況，并“告知”其享有的訴訟權利，如果首輪送達效果不好，很可能導致缺席審判，根據民事訴訟的自認規(guī)則和證據規(guī)則，被告將明顯落于不利的訴訟地位。
換句話說，送達，最主要的目的是保障當事人（尤其是被告）行使其正當的訴訟權利（知情權、抗辯權）。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之所以對送達方式進行大篇幅的規(guī)定，對法院送達高標準嚴要求，都是為了實現這個保障權利的目的。
那為何還有那么多逃避或抗拒送達的情況呢？那些“反正都起訴了你們法院愛咋地咋地”的（學術點叫“怠于行使訴訟權利”），我們就不說了，要注意的是那些利用逃避送達來拖延訴訟的行為，也就是說，我們的制度設計既要能保障當事人的知情權、抗辯權，又不能提出過分的高標準嚴要求以便利那些想要拖延訴訟的人。
那我們的制度和實踐是朝著這個目的去的嗎？當然大部分是的，可實踐中也存在許多問題，姑且挨個兒捋一捋。
一是直接送達。有學者和領導批評法院的直接送達演變成了“電話領受”，沒錯，民事案件我們要求書記員首先根據原告提供的電話聯系被告，告知其起訴的基本情況，通知其一定時間來領取起訴狀副本等。有什么問題么？如果被告拒絕領取或者在限期內不來，就要求其提供郵寄地址，我們法院專遞過去，再不行約個時間，上門送達。有什么問題么？所謂“電話領受”，并不是一個電話就完事，而是電話通知前來領取文書資料，既能明確簽收的時間地點，又能節(jié)省司法成本，還能防止上門送達引起的某些當事人的反感和抗拒。
從送達制度保障當事人訴權的目的來看，只要是有效地通知到了當事人，以電話形式通知來領取文書何問題之有？好在，民事訴訟法新司法解釋第一百三十一條已經認可了這一送達方式。盡管如此，直接送達的成功率（僅指首輪送達被告，包括前來領取、上門送達、委托他人簽收、同住成年家屬或工作人員代簽等）還不到一半。
二是郵寄送達。對于法院專遞的性價比，同行多有不滿，就我曾供職的基層法院來說，法院專遞收費較一般EMS要高，而遭遇各種“花式”退件卻太多，比如“電話無人接聽”“多次電話聯系不到”“上門無人”等，送達情況的不明確，導致法院也不能據此認定當事人是否“下落不明”。還有不明身份之人代收的情形，郵件查詢回執(zhí)顯示“他人代收”或是“某某代收”，但不能確定該“他人”是否同住成年家屬，是否視為送達？
對此，有些法院采取在郵寄單上寫明送達簽收要求的方式，試圖讓快遞員按照規(guī)范填寫，但效果不佳。有些法院試圖與其他快遞公司簽訂郵寄送達協(xié)議，但因不符合上級法院要求而作罷。更讓人無奈的情況是郵寄退回理由為“本人拒收”。
按理說，“本人拒收”說明快遞已經到達收件人，收件人已經知曉被起訴的事實，并且可以從法院專遞的封面了解受理法院、案號、書記員名字和聯系電話等基本信息，從送達制度設置初衷來看，“有效通知當事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但是，根據民訴法相關規(guī)定，郵件被退回卻不能視為送達，更不能據此公告送達，只能重新安排人員上門送達或委托當地法院送達。
另外，郵寄送達還是各地法院財政支出“不能承受之重”，導致許多法院的財務制度都對啟用郵寄送達頗多限制。鑒于郵寄費和公告費同為一源，是否可以將其納入《訴訟費繳納辦法》，根據案件處理結果進行分配？
三是留置送達。此類送達最遭人詬病的是“見證人”制度，現在的社會環(huán)境下，別提見證、簽字，就是讓相關基層組織和單位配合提供當事人基本信息都難。對于當事人本人拒簽的情況，民事訴訟法新司法解釋規(guī)定可以直接留置，但是民事訴訟法仍保留有關于見證人的規(guī)定，是否基于對送達人員履職的“天然不信任”？ 從送達制度保障當事人訴權的目的來看，留置無疑是有效地通知到了當事人，為何還要人為增設阻礙？
四是公告送達。作為僅適用于“采用其他送達方式無法送達、下落不明”的兜底送達方式，公告送達事實上是達不到“讓當事人知情”的送達目的的（除非在公告期間，當事人通過其他途徑了解到訴訟情況），然而其適用比例卻屢升不降。從保障當事人訴訟權利的角度，對于公告送達，一是要盡量限制其適用，二是要采取合適的送達方式以便于當事人“看到公告”，至于把公告時間設定為60天則相對沒太多必要。
更值得注意的是，一旦一個案件中有一個被告需要公告，則意味著案件流程至少拉長120天（送達副本公告、送達裁判文書公告），如進入二審，則需再加120天。而實際上，當事人如果首輪公告期間沒有出現，后續(xù)的公告就都沒有了任何意義。
五是電子送達。出于種種考慮，現有的電子送達制度都要求首先經當事人同意，故此種送達方式根本無法解決首輪送達難的問題，但是在首輪送達中，可以考慮將電子送達作為其他送達方式的輔助，比如在公告送達之前，根據原告提供的被告電話號碼、電子郵箱、微博賬號等，以短信、郵件、私信等方式告知被訴情況和相關權利，即使被告出于種種目的拒絕回應，也能夠最大程度保障被告的知情權。
上述送達方式，都建立在法院掌握了一部分公民信息的基礎上，然而，法院掌握的公民信息真的有限，別說很多法院都沒有對接公安、民政的戶籍查詢系統(tǒng)，對于原告起訴的人是否真實存在都無從考證，即使是對接了戶籍信息的，僅僅一個戶口所在地信息在大部分情況下根本就沒有用。
浙江高院和淘寶合作，用淘寶地址作為送達地址之一，確實是個好點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公安、民政、通信行業(yè)等機構能不能開放自己掌握的公民信息給法院呢？能不能進一步明確并細化社區(qū)、村委會、小區(qū)物業(yè)等基層組織機構或單位協(xié)助法院送達的義務呢？
有人說，送達不是書記員的事兒嗎，法官操什么心？NONONO，要知道“審限”就是懸在每個法官頭上的利劍，即使現在改革了考核制度，取消了許多不合理的內容，“審限內結案率100%”還是鐵律，而且這些考核全都指向承辦法官，“超審限”可是每月每季都要被通報吶。
民事一審審限六個月，前后兩輪送達就占據了大量審限，更何況立案登記制改革后很多案件還得先明確被告身份。此種情況下，即使一個法院的書記員配備夠充足，法官可以不用親自送達，可如果送達不及時，法官能審限內結案嗎？如果送達有瑕疵，后續(xù)問題不還是法官來操心嗎？當然了，員額制改革也在討論法官和輔助人員職責分工的問題，我們也很期待，職責分工能夠真正改變這種“什么板子都打在承辦法官身上”的現狀。
送達這事兒，學界不怎么關心，可能覺得太LOW，司法改革呢，也大多聚焦在員額制、責任制這些高大上的主題。可是對于一線法官（尤其是民商事線）來說，送達更是關乎自己案子結的快不快、順不順的緊要問題。吐槽容易行文難，希望本篇“磚頭”能讓大家一起聊聊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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