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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對隆德農(nóng)村人來說,是一種“舶來品”。元宵節(jié)期間,當(dāng)?shù)赝砩险嬲缘奶瘘c,則是蕎面燈盞。
正月十五,各家用糜面或蕎面捏制成各種動物形狀且能盛一定數(shù)量的清油的面燈,蒸熟后,倒進清油,以棉花搓成捻子備燃。
天黑前,將面燈放置室內(nèi)或裝在燈籠里掛在屋外各處,點亮后舉目皆是燈光,等油燃盡時看誰的燈花大,說明誰的好運多。
在隆德縣,這蕎面燈盞是正月十四到十六之間家家都做的一種面點,寓意是祈求一家人這一年吉祥如意、圓圓滿滿。天黑后,各家就會把做好的燈盞拿到院中,誠心地點燃,再看著燈一點一點弱下去,直到熄滅,再分給家人吃。
做法:
發(fā)酵的面團,搓成長條,切段,捏成花燈
各種形狀的花燈
第一個是蛇燈
沒上鍋前的小動物
作者簡介
點燈時分
郭文斌
總覺得城里的元宵夜有點過于熱鬧,熱鬧得讓人幾生迷失之感。在街上轉(zhuǎn)了一會兒,就急切地往回趕??墒菬狒[是躲不脫的。緊緊地關(guān)了門窗,熱鬧還是不可阻擋地擠將進來,讓人無可奈何。就索性站在陽臺上,面向老家出神。
豈料身心竟一下子踏實了下來。
那是因為有一片火苗在心里展開。
老家的元宵夜沒有湯圓,也沒有眼下這絢麗多彩的華燈和開在天空的一樹樹銀花,更沒有震耳欲聾的炮聲和比肩接踵的人流,而是一片奪人的寧靜,活生生的寧靜,神一樣的寧靜,似乎一伸手就能從臉上抓下一把來。
那寧靜,是被娘的蕎面燈盞烘托出來的。
那燈盞拳頭一般大,上面有一盞心,可盛得一勺清油。捻子是半截麥稈上纏了棉花。夜幕降臨時分,幾十個燈盞便被點燃,端到當(dāng)院的月光中,先讓月神品賞。如果沒有風(fēng),幾十尾燈焰靜靜地在乳樣的月光中泊著,那種絕塵之境,真是用文字難以傳達的。
賞完月,燈盞便被分別端到各個屋里。每人每屋每物,都要有的。包括牛羊雞狗、磨子、水井、耕犁等。讓人覺得天地間的所有物什連同呼出的氣上都帶有一種靈性。似乎耕犁磨盤它們不時會扯著你的手跟你攀談幾句。那時誰也沒有問為什么要給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點燈,只覺得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如果不這樣做就是不應(yīng)該了,而生命不正是一種“應(yīng)該”嗎?
現(xiàn)在想來,這其中包含著多么樸素多么深厚的善和美,連同真啊。
在給家里養(yǎng)了多年的老黃牛往槽上放燈盞時,老黃牛竟用微笑向我表示了它的心情,而那個小黑狗簡直在歡欣鼓舞了。我一直奇怪,面做的燈盞放在平時從我們手里經(jīng)常叼餅子吃的雞狗面前,它們竟一派君子風(fēng)度,而牛羊就更不必說。
用老人們的說法,這正月十五的燈盞,很有一點神的味道。一旦點燃,則需真心守護,不得輕慢。就默默地守著,看一盞燈苗在靜靜地趕它的路??匆恍菬艋u漸地結(jié)在燈捻上,心如平湖,神如止水,整個生命沉浸在一種無言的福中,喜悅中,感動中。漸漸地覺得自己就要像一朵花一樣輕輕地輕輕地綻開。我想佛家所說的定境中的喜悅也不過如此吧。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守著的其實就是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深處。那種鋪天蓋地的喜悅正是因為自己離自己最近的緣故,那種純粹的愛正是因為看到了那個本來。
默默地注視著燈盞,我問父親,到底是油在著呢還是棉花在著呢?父親示意我不要說話?,F(xiàn)在想來,父親是正確的,這樣重大的一個話題,我等豈敢又豈能說得。我不知道正月十五為什么要點燈盞,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留下這個風(fēng)俗的人一定是深深懂得生命的。他用一個最具活性的東西,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向人們表明了生命的意義和狀態(tài),也說明了生命在怎樣地行進和更替。后來看了一些資料,知道既甘又苦且柔且韌的蕎面具有別的食品不能代替的活血降火功用,就更為祖先用蕎面做燈盞叫絕。它,不正是對被人們炒得過熱的生命的一種清涼的制衡嗎?
天下沒有不滅的燈。大人們用燈捻上留下的燈花來安慰燈的熄滅給兒女們的打擊。說,那燈花將預(yù)示著來年的收獲和前途,而將人們的心思轉(zhuǎn)移到期冀當(dāng)中。
但是熄滅畢竟給了我們不小的打擊。那時又沒有足夠的清油供我們將燈多點一會兒。事實上點燈成了一種名符其實的短暫儀式;可是那時的我們不可能想那么多,我們只將它看作一種無比美好的過程。因而,在那燈焰一閃一閃就要熄滅的時候,我們的心里還是一陣陣生疼。
亮著,是多么的好啊。
然而,那最后一閃終于到來。
整個屋子一下子失魂似的空落。
這時,母親就要說,嘗嘗娘做的燈盞是什么味道。
我不知母親是否存心轉(zhuǎn)移我們的心思,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這種空落真的被產(chǎn)生于舌頭上的實在的喜悅安撫了。一種大美在雙齒合上的同時變?yōu)橐环N實在的滿足。在這個世界上,美,實在是太短促太脆弱了。
現(xiàn)在想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有一個巧合。
在我們弟兄中,最是三弟生得可愛,真是人見人愛,差不多莊里所有人幾天不見就說想得不行??墒怯幸荒暝?,一股風(fēng)突然進來將弟弟的燈吹滅了,一家人一下子臉上都掛了霜。
弟弟用火柴再次將燈點著。風(fēng)又將它吹滅。弟弟就再點。
可是弟弟手中的火柴最終沒有抗拒過風(fēng),七個月后,可憐的弟弟死于痢疾。
十幾年過去了,死別的悲痛漸淡,生命的感傷更濃。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弟弟還活著,他該走過怎樣的一條人生之路。我甚至想,聰明的弟弟是在耍了一個花招,將生命中的許多艱辛一下子甩開了。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再后來,我想,弟弟正在用他的“去”,保全了他的寧靜。而我們就不能批撥紅塵,于紛繁中守持那個寧靜嗎?倘若能夠,那不更為上乘之功?可是,我們?yōu)槭裁淳屯允Я四兀?/span>
現(xiàn)在,我站在這個城市的陽臺上,穿過喧嘩和騷動,面對老家,面對老家的蕎面燈,終于明白,我們的迷失,正是因為將自己交給了自我的風(fēng),正是因為離開生命的樸真太遠了,離開那盞泊在寧靜中的大善大美的生命之燈太遠了,離開那個最真實的“在”太遠了。
燈,又何嘗是風(fēng)能吹得滅的。
(原載《天涯》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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