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被《新課標(biāo)九年級語文優(yōu)秀教案》一書收錄 南方出版社 113~114頁)
這幾天和九年級孩子們共同學(xué)習(xí)《香菱學(xué)詩》,偶爾發(fā)現(xiàn)林黛玉乃一“名師”也。
《紅樓夢》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寫了“慕雅女”香菱從師林黛玉的經(jīng)過,從林黛玉這個角度來看,共有五次關(guān)于“如何寫詩”的與香菱的對話,第一次是香菱前來瀟湘館拜黛玉為師,黛玉“論詩”;第二次是“一日”香菱還是到瀟湘館“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與香菱一起“品詩”,后來三次是香菱拿了寫好的詩請黛玉點評。假如我們可以把這五次對話看著是一節(jié)完整的教習(xí)詩歌的過程的話,我們驀然發(fā)現(xiàn),林黛玉還是位“名師”。
人說“名廚”一道菜、“名醫(yī)”一把刀,“名師”呢,是一堂課了。說林黛玉是位“名師”,她有這堂課,這堂“好課”,從教學(xué)內(nèi)容上看給了我們當(dāng)下語文課太多的啟示,從過程上來說,是對話式的、民主式的,從結(jié)果上看,這堂課培養(yǎng)出了一位“準(zhǔn)詩人”--香菱。
請允許我把這回改成時下流行的“課堂實錄”形式,邊看邊品吧:
第一次對話--論詩
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font>
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font>
黛玉道:“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xué)!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dāng)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font>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垂湃说脑娚弦嘤许樀?,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diào)規(guī)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font>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font>
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
黛玉道:“斷不可學(xué)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guī)Щ厝ヒ估锬顜资滓彩呛玫??!?/font>
黛玉聽說,便命紫娟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
關(guān)于這次對話,技術(shù)派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林黛玉的循循善誘,或者是討論式了,現(xiàn)在的評課,我們聽到最多的好課指標(biāo)是老師“怎么教”,有無對話,有無自主、合作、探究學(xué)習(xí)等,著眼于學(xué)生學(xué)了,這是一種進步,但這種進步是有限的,還是離不開老師的“怎么教”,仍屬“技術(shù)”范疇。換一個角度,審視、反思一下林黛玉教了什么,或許會給我們更大啟發(fā)。
黛玉說寫詩“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dāng)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這對于香菱這個初學(xué)者來說是很重要的,但香菱跟隨薛寶釵到了大觀園后,尤其是“詩社”對她已經(jīng)有了寫詩的啟蒙,黛玉體察出了香菱已有的學(xué)習(xí)經(jīng)驗,于是指出“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弊屜懔饣形颍骸霸瓉磉@些格調(diào)規(guī)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但黛玉沒有就此打住,她進一步說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睆南懔鈱τ谠~句要”新奇“的通俗理解上升為”立意“的理論高度。
我國先秦時期的理論家給詩下過一個最早的定義:“詩言志”?!渡袝鴪虻洹氛f:“詩言志,歌永(詠)言?!薄肚f子.天下篇》說:“詩以道志?!薄盾髯?儒效篇》說:“詩言是其志也?!摈煊窠滔懔鈱懺姟暗谝涣⒁庖o”是抓住了寫詩的要緊處了,杜牧在《答莊充書》中說:“凡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詞彩章句為兵衛(wèi)。……茍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辭句繞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亂,……是以意全勝者,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杜牧在這里精辟而又生動形象地論述了“意”、“氣”和“辭彩章句”之間的關(guān)系,特別強調(diào)了寫詩為文中“立意”的極端重要性。
如何去“立意”?這是林黛玉在這節(jié)課中交給香菱的第二個內(nèi)容,來一點說教,抑或干脆來一點如我上文“引經(jīng)據(jù)典”,或者如一些教師給學(xué)生一些講義,背一背。這恐怕都不是“因材施教”,林黛玉的做法是--開列書目。
“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p>
這種開列,其針對性十分明顯,香菱喜愛“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這類淺近詩句,黛玉按照當(dāng)時人們“詩必盛唐”的主張,將王維、杜甫、李白三位大詩人放在突出的地位,目的是提高香菱對詩的品味,再雜列出其他人詩歌。
有了這些“底子”,從感性上習(xí)得“立意”,再去寫,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名師”也是“教學(xué)方法”的高手,且看:
“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p>
用“紅圈”圈出重點,“不明白”的要問,并且問“你姑娘”或“我”這樣的高手(賈元春省親時,看眾人詩詞,獨贊寶釵黛玉。),“學(xué)而有疑”、“疑而必問”就是說得這個道理了。
第二次對話--品詩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
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
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font>
黛玉道:“可領(lǐng)略了些滋味沒有?”
香菱笑道:“領(lǐng)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font>
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font>
香菱笑道:“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font>
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雭頍熑绾沃??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font>
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xiàn)成?!?/font>
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font>
這次對話林黛玉又講了什么呢?我說是在“品詩”,加個主語是“香菱”在“品”,在“領(lǐng)略”詩的“滋味”。黛玉的高明之處不是與香菱一同去“品”,而是著眼于第一次對話所提出的“立意”高度發(fā)現(xiàn)香菱在今后創(chuàng)作中可能出現(xiàn)的初學(xué)者常有的問題--簡單模仿。及時提出了應(yīng)對策略,“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xiàn)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弊屜懔饣腥淮笪颍骸霸瓉怼稀质菑摹酪馈瘍蓚€字上化出來的?!?/p>
“化用”是寫詩最常用的手法,它是把前人的詩文妙句融化為自己的語言的一種再創(chuàng)作方法。黛玉揭密“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中“上”字是由陶淵明詩中“依依”兩字點化而來,意在幫助香菱跨越“東施”時代直接進入“點化”、“雅化”階段。用心之準(zhǔn),為我們現(xiàn)在很多語文老師所汗顏。
我們現(xiàn)在的課堂,包括很多為人叫好的“公開課”,在教學(xué)輔助手段上做足了文章,一心想在“教學(xué)方法”上來點“新意”,我并不反對“新意”,但倘若要以犧牲“教什么”為代價,事實上肯定要“犧牲”的,花里胡哨的東西多了,勢必沖淡“內(nèi)容”,便得不償失了。
我們關(guān)注到這樣一個現(xiàn)象,在觀課評教中,很多“非語文”領(lǐng)導(dǎo)也能評上一評,甚至很“專業(yè)”,不要怪“領(lǐng)導(dǎo)”們喜歡“顯擺”,他的評課一定在教學(xué)方法上了,而“方法”各科總是相通的,倘若我們評課一定要從“教學(xué)內(nèi)容”上說開去,以提高語文評課的“專業(yè)準(zhǔn)入”的門檻,我想,“非語文”領(lǐng)導(dǎo)不僅會有所“收斂”,更會提高我們語文老師的專業(yè)水準(zhǔn),而不至于總在“多媒體”、“板塊”、“情感滲透”上絞盡腦汁以至于“種了別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
回頭在看林黛玉老師,噢,此時我們應(yīng)該稱之為林老師了,兩次對話,教了三樣?xùn)|西給香菱:詩的立意、閱讀的書目、詞句化用。
該讓香菱寫寫,小試一下牛刀了。黛玉生怕香菱讀書讀呆了,不懂得行中知的重要,她讓香菱邊讀詩邊學(xué)著做詩:“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就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彼屜懔鈱W(xué)著做詩,但又不給她太多的限制,只規(guī)定韻腳,愛用什么字,全由香菱自己決定。
于是有了下面的三首詩和三次“評詩”:
第三次對話--一評(詩)
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font>
第四次對話--二評(詩)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于穿鑿了,還得另作?!北娙艘蛞娍磿r,只見作道:
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
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
第五次對話--三評(詩)
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yīng)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芍渍Z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缋镆欢ㄕ埬懔?!”
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著是他們哄自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林老師“一評”香菱的詩是“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二評”是“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于穿鑿了”;“三評”,黛玉其實未評,四十九回也未作交代,這是曹雪芹的寫作的變化高明處,但從評詩來看早已借別人之口評過了:“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辈⑶乙埶叭肷纭?。林老師呢,此時已經(jīng)退在幕后,真乃“名師”之風(fēng)范也!
再看看林老師是如何“評”的,第一首,“措詞不雅”,具體說來是香菱是把古人寫月亮的詩句、用此堆砌了一下,尤其是沒有蘊含情感,“月桂”、“玉鏡”、“冰盤”詞藻陳腐,黛玉說是“被他縛住了”即是這個意思。
有了這個準(zhǔn)確的點評,第二首果然有進步,能用“花香”“輕霜”等比喻,又用“人跡”“隔簾”等情景烘托,漸漸放開了手腳。但“玉盤”“玉欄”等詞語仍有陳舊的氣息,而且全詩在詠月色而不是月亮本身,有些跑題,所以黛玉說“這一首過于穿鑿了”,令她“還得另作”。
兩次評詩,直奔要害,第三首,切合香菱的身世,仿佛對月低吟,顧影自憐,結(jié)句的感喟本是自己的心聲,卻推給處境同樣寂寞的嫦娥,曲折含蓄。除首聯(lián)外,句句都似非寫月,但句句與月相關(guān)。用詞典雅含蓄,設(shè)意新奇別致。尤其是頷聯(lián),對仗工穩(wěn),言淺意深,堪稱精妙。借詠月而懷人,流露了真情實感。
如此變化,不得不歸結(jié)于林黛玉的點評精當(dāng),一如我們的作文批閱,老師花了大量的時間,又是“眉批”,又是“總批”的,到頭來作文水平依然故我。詩歌點評,評什么?也就是“教什么”,林黛玉是一詩一評,第一首,“措詞不雅”,第二首,“過于穿鑿”,立足點還是在“不以詞害意”上。我們一個比喻修辭,從小學(xué)到高中,12年都在講,最后還是有人不會用,埋怨學(xué)生領(lǐng)悟能力差的同時是否要問一問:12年來我們都教了“比喻”的什么?
想起一句話:“教什么”永遠比“怎么教”重要的多。香菱最后“夢中得了八句”,并且“新巧有意趣”,固然是香菱的悟性和她“苦志學(xué)詩,精血誠聚”的結(jié)果,倘若否認(rèn)“名師”黛玉的功勞,那簡直就是“誣蔑”了。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