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化史上,向來有奇正之辯,所謂“奇正相生,其用無窮”,亦即“一陰一陽之謂道”的意思。以書法而論,大體上以帖學為正,以碑學為奇;帖學中,又以“二王”、唐楷、趙孟為正,以宋人蘇黃米、晚明的王覺斯、傅青主為奇。文化,包括書法的正、奇,沒有孰好孰壞之分,而視時間、空間、條件、對象的不同各有利有弊。正格的好處是法度嚴謹,不易誤入歧途,但一味地正,難免限于僵化;奇格的好處是個性自由,便于創(chuàng)新,但一味地奇,又難免淪于放肆。所以,我們經??吹?,凡恪守正格的文化人包括書家,多指斥奇格,且把矛頭直指奇格的成功者,否定他們的成就;而信奉奇格的文化人包括書家,又多指斥正格,且把矛頭直指正格的成功者,否定他們的成就。前者如以趙孟為代表的元人,他們認為,蘇軾、黃庭堅,尤其是米芾的書法“意造無法”、“芒角刷略”,火氣太重,“無蘊藉氣象”,書法被他們寫壞了。后者如米芾對“二王”、“俗書”的惡評,對唐人,尤其是顏、柳的惡評,傅山對趙孟的惡評,康有為對唐人的惡評等等,就更多了。這種對“非我屬類”書法風格的批評,甚至把對方的優(yōu)點也往缺點上說,不能簡單化地看作是批評者的偏執(zhí),只見我之長、彼之短,不見我之短、彼之長;更主要的應該是出于特定時間、空間、對象、條件的不同形勢:當大勢所趨,正格形成了僵化之弊,為了糾正其弊就需要推出奇格,而為了推出奇格就需要否定正格;當大勢所趨,奇格形成了放肆之弊,為了糾其弊就需要倡導正格,而為了倡導正格就需要否定奇格。而這種矯枉過正的做法,往往使人誤認為這種風格是好的,那種風格是不好的。包括個人性情的不同,中和溫婉的人,喜好正格,看不上奇格;激揚豪放的人,喜好奇格,看不上正格,各以其個人的好惡,而有不同的選擇,一旦當他占據(jù)了話語權,又必定以個人的好惡試圖推廣為天下的好惡。
行文至此,有必要引述潘天壽先生的幾段論畫文字:
畫事以奇取勝易,以平取勝難。
以奇取勝者,往往天資強于功力,以其著意于奇,每忽于規(guī)矩法則,故易。以平取勝者,往往天資并齊于功力,不著意于奇,故難。然而奇中能見其不奇,平中能見其不平,則大家矣。
藥地和尚(弘智)云:“不以平廢奇,不以奇廢平,莫奇于平,莫平于奇?!笨芍^為奇平二字下一注腳。
這里的“平”,實際上正是“正”的意思;而第二段的“不著意于奇”則無疑是“嚴于規(guī)矩法則”的意思。論繪畫的正奇,潘先生的這幾段話可謂最為辯證,最為客觀公允。畫如此,書法當然也不例外,乃至一切文化包括做人做事莫不皆然。
什么是“以平取勝難”呢?比如說學習書法,從“二王”、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趙孟入手,要想取得成就,那是非常難的,雖退筆成冢、池水盡墨,“積劫難成菩薩”。所謂“書學九成宮,十九不成功”,便是這個道理。當然,它的好處是,通過這樣的學習,每一個習字者都可以把字寫得很端正,可謂“字學九成宮,十九可成功”。
什么是“以奇取勝易”呢?仍以書法為例,從米芾、黃庭堅、王覺斯、傅青主乃至怪怪奇奇、爛漫天真的碑學和“民間書法”入手,很容易就可以取得成就,“一超直入如來地”。當然,習字者如果也以此為本,必遭“蟹爬”之斥。
什么是“莫奇于平,莫平于奇”呢?真正的“平”決非只平不奇,而必然平中有奇;真正的“奇”也決非只奇不平,而必然奇中有平?!按蠹摇钡某删腿绱?,學書者亦然,如果從正格入手,不能只見其平,更需要于“平中能見其不平”;如果從奇格入手,也不能只見其奇,更需要“于奇中能見其不奇”。
基于如上的認識,談談我對周慧珺先生書法的認識。
周先生以家學的淵源,從小受到嚴格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而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是儒學的中庸之道,其教育最有效的形式便是習字,從描紅到臨帖,不能認為是“習書”,如今天的“書法走進中小學課堂”之類,但“習字”正可以作為“習書”的準備階段。前輩的、古代的讀書人從蒙童開始都需要習字,在這基礎上,有的進而升級到習書,成為書法家;有的則并不習書,而是致力于其他,但一般也都能寫得一手好字,有時,我們把他們的墨跡也稱作“書法”。今天的讀書人,從幼兒園、小學到中學,一般不習字,而是語文、數(shù)學、外語、唐詩、宋詞、外文單詞、電腦游戲,課外或另有鋼琴、舞蹈、繪畫、書法,在這基礎上,有的跳過“習字”直接進入“習書”,考入美院的書法系成為書法家;有的則并不習書,而是致力于其他,當然往往連字也寫不好甚至不會寫。由此可見,像周先生那樣,從“習字”而開始寫毛筆字,與今天把寫毛筆字作為“習書”,在觀念上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傲曌帧?,當然需要解決毛筆書寫的技術問題,但其重點更在于傳統(tǒng)文化的修養(yǎng)和學習。所謂“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修養(yǎng),必須依賴于“文”章的優(yōu)秀,才能行之長遠;同樣,“文之不書,行之亦不遠”,“文”章的優(yōu)秀,還必須依賴于書寫的優(yōu)秀,才能行之長遠。所以,“習字”的目的,主要還不在成為一個書法家,而在于成為一個對傳統(tǒng)文化有修養(yǎng)的人,寫好字,只是為了幫助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的表達。而今天跳過“習字”的“習書”,它與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無關,與數(shù)理化、語數(shù)外無關,與玩好電腦更無關,其重點主要在解決毛筆書寫的技術問題,以便今后能成為一個書法家。毫無疑問,從“習字”上升到“習書”可以培養(yǎng)出書法家,跳過“習字”直接“習書”也可以培養(yǎng)出書法家,但二者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修養(yǎng)是不一樣的,對毛筆書寫技術的認識也有所差異。
“習字”,一般都是走的正格,以“二王”、唐楷、趙孟為學習的范本,幾乎沒有以奇格的書家、書跡為本的。尤其是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趙孟,更是自古以來習字的最佳范本,分別稱作歐體、顏體、柳體、趙體。“體”的意思,就是正規(guī),法度嚴謹,適合于大多數(shù)人去學,日常應用的書寫以此為標準,書法創(chuàng)作的書寫也可以以此為標準,亦即藝術的標準與日用的標準是一致的,只是藝術的要求更高而已。而蘇軾、黃庭堅、米芾,包括王覺斯、傅青主的書法,卻沒有人稱之為蘇體、黃體、米體、王體、傅體的,不是說他們的書法不好,他們的書法當然也是非常優(yōu)秀的,但不適合大多數(shù)人作為“習字”的范本。奇格的書法,尤其是“丑”字的書法,書法創(chuàng)作的書寫與日常應用的書寫,標準是不一樣的,甚至是相反的。所以,由“習字”而進入“習書”也好,不經“習字”而直接進入“習書”也好,既可以走正格,以“二王”、唐楷、趙孟為學習的范本,也可以走奇格,以蘇黃米、董其昌、王覺斯、傅青主乃至碑學和“民間書法”為范本;或先學正再學奇,先學奇再學正。通常,走正格難成功,走奇格易成功,先正后奇的成功更側重于正中見奇,先奇后正的成功更側重于奇中見正。
周慧珺先生并不是跳過“習字”直接從“習書”而進入書法領域的,而是從“習字”進入書法領域的。據(jù)周先生自述,她少年時的習字主要在趙孟上用功,十幾年的臨池,使她在“正宗大道”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她自覺怎么寫也提不起興趣,只是順應父親的要求。這當然是從“書法”上的認識,而不是“寫字”上的認識,十幾年下來,她的字已經寫得相當好,無論結字、用筆、章法、筋、肉、骨、氣,字正腔圓,堂堂正正,雖古人的“館閣體”亦不一定能過之。但從“書法”的要求,要求有變化,有性情,她覺得局限于趙孟總跳不出來。她要與毛筆結下終身之緣,就不能停留于寫出一手好字,更需要追求寫出一手好書法。于是,從青年時代開始,她迷戀上米芾。
按常理來講,以周先生溫和的秉性,趙孟的字應該是很適合她的。但在壓抑中成長起來的她,再溫和的秉性也要抗爭,趙體也許適合她讓自己溫和的秉性更加逆來順從,但非常不適合她以溫和的秉性作自強的抗爭。所以,米字的風檣快馬、痛快淋漓便成了她表達抗爭的最好選擇,通過藝術中的抗爭,來表達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能做到的抗爭。周先生自述,對趙字的不感興趣,對米芾的喜愛,“我覺得這還是和我的性格有關聯(lián),我喜歡剛強的一路”。我的理解,并不是說她的性格是剛強不羈的,從她的父親到兄長,應該都是溫良恭儉讓的君子,她本人當然也是,這不僅因為恪守先賢的教誨,更可能是遺傳的基因使然。但正如沒有絕對的正,總是正中有奇,也沒有絕對的奇,總是奇中有正。到了她,由于特殊的主客觀原因,激發(fā)了她正中有奇的秉性中奇的因子而“喜歡剛強”。就像一個江南人,可以喜歡江南的風物,是順著自己秉性的選擇,也可能喜歡塞北的風物,是逆著自己的秉性所作的選擇。她“喜歡剛強”,渴望剛強,正是因為她秉性的溫和,這與秉性剛強的人之喜歡剛強,性質是不一樣的。一者是平中見奇,一者是奇中見奇。一者可以使平正激發(fā)活力,一者可以使奇崛更加奇崛。再加上趙字的訓練已經不自覺地為她的書學打下了正格的基礎,而米字的雄奇畢竟還不是大跨度出格的奇縱。所以,米字的訓練,并不是使她的書學脫正就奇,而是以正為奇,平中見奇。正如其自述:“‘文革’家庭中遭受變故及自身受疾病折磨,這一時期的書風追求雄強剛健,以表達自己在逆境中不甘屈服的心志?!壁w字的溫婉,不足以排解其心頭的壓抑,而米字的飛揚,正好滿足了她受壓抑的溫婉秉性的郁動。包括進入青年宮書法班所學習的,主要還是帖學一路。青年宮書法班的一批老師,沈尹默、白蕉、翁闿運、任政、胡問遂、拱德鄰、潘學固、單曉天等,大多以帖學為重,以“二王”的一系為重。顏真卿、褚遂良、歐陽詢雖然以碑傳世,但他們也是從“二王”一系而來。所以,“唐碑”實質上還是屬于帖學的范疇,而并非碑學的范疇。嚴格意義上的“碑學”,不是指其形式是碑,更是泛指“二王”一系之外三代、漢魏的金石、碑碣而言,包括簡牘漆帛的墨跡,也是碑學,盡管其形式不是碑而是墨跡。而“二王”一系的書法,包括唐六家、宋四家、趙孟,墨跡是帖學,刻在棗木石板上的是帖學,立了碑的也還是帖學,如趙孟的《膽巴碑》,當然不是碑學而是帖學。
前文講到,以碑學、帖學而論,帖學大體上為正格,碑學大體上為奇格;專以帖學而論,“二王”、唐楷、趙孟為正格,宋三家為奇格。周先生的書學,由趙字而米字,由米字而“二王”、唐楷,在帖學上用功最深,時間也最久,對碑學的真正涉獵,要到八十年代進入上海中國畫院之后才開始。相對于米字的奇縱,《嵩高靈廟碑》、《廣武將軍碑》、《張遷碑》等漢魏的碑刻、摩崖、墓志、造像,斑駁陸離,天趣自然,才使她大開了“樣式繁多,奇異不同”的眼界。使她的書學在正格的基礎上,煥發(fā)出更加欹側凌厲的風神卻又不失華美俊秀,對書學的精髓有了全面的領悟。俗話說“南人北相,北人南相”。周先生是溫婉人而作剛強書,其意義,自不同于以不羈人作剛強書。行文至此,聯(lián)系前文引潘天壽先生論繪畫的平正之說,對于周先生守正用奇、形奇實正的書風,我的認識或許不謬。概而言之,我以為對周先生的書法,我們應從正處去認識其奇,從奇處去認識其正。蘇軾認為:
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真書難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馀。
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
所講的也正是同一個道理。
周先生一生恪守其父親的教誨:“要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边@本身就是守正不移的人品和藝品。而奇逸的人品、藝品,往往是“桀驁不馴地做人,標新立異地做事”。但不同于一般正格的人品和藝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守正而拘,她是以正為本,執(zhí)正用奇,尤其反映在她的書學上,不滿足于趙字而學米字,不滿足于帖學而攻碑學,這就賦予了其足以騰驤夭矯的氣勢和活力。她的臨帖,由形神畢肖到脫胎換骨,她的創(chuàng)作,點畫基本功的深厚扎實和氣韻神采的剛健華麗,都是從“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的正格而成“揮灑自如”的境界。由形神畢肖而脫胎換骨、個性鮮明,與淺嘗輒止甚至不經淺嘗而我用我法的個性鮮明,由點畫基本功的深厚扎實而氣韻骨法的神彩煥發(fā),與缺少點畫基本功而爛漫天真的神彩煥發(fā),其內涵的力量是根本不一樣的。
周先生信守“書為心畫”的古訓。語出揚雄,以為君子小人之辯,后人盲目從之,把這句話看成一通玄虛的大道理。但周先生并不是作此理解的,她只是把它落到“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的實處。其實,早在宋代,蘇軾就對此有過異議,他認為:“觀其書有以得其為人,則君子小人必見于書。是殆不然。以貌取人,且猶不可,而況書乎?”至有人以蘇軾觀魯公書:“未嘗不想見其風采,凜乎若見其誚盧杞而叱希烈?!彪y之,他明確表示,自己的認識不過“與韓非(實為《列子》)竊斧之說無異”。人心各不同,包括先天的秉性和后天的志向,藝術的標準更是多元的。但真正要想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就,“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則是千古不移的真理。當然,“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的人,他往往并不考慮“如何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就”的問題。只是當他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就之后,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拜了“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之所賜。正如周先生談到對日本佛學大師松原泰道《學習死亡》一書的感悟:“我是在寫字過程中開始生活的,毫無疑問,我也要在寫字的旅途中結束我的生命?!庇辛诉@樣的感悟,她的生命因此而永無“結束”,就像歷代那些大書法家的生命,直到今天還充沛著無盡的活力。
(本文摘錄自《周慧珺從藝六十周年書法學術研討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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