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有見過我的姑姑，原先也不知道我還有過一位姑姑，直到許多年前母親敘舊的時候聊起她。父親兄妹五個，只有姑姑一個是女孩，那時，家境還算殷實，父親和叔叔們有的讀了私塾，有的出外上了學(xué)堂，唯獨姑姑一人沒有上學(xué)，在家?guī)椭依锊俪旨覄?wù)和農(nóng)活。
姑姑從小就非常聰明能干，她有一雙靈巧的手，會做“百家褂”， 據(jù)說，過去人家生了寶貝疙瘩，為祈求孩子沒病沒災(zāi)、順利長大，就到各家各戶去討要零碎的布頭，再請人把這一塊一塊的碎布縫成一件“百家褂”給孩子穿，而姑姑做的百家褂則是針線縝密，式樣好看，不但不給人拼湊之感，反而讓人覺得那是一種精美的設(shè)計，因而找她做“百家褂”的人特別多；姑姑還有一手剪紙的絕活，天上飛什么，地上跑什么，她就能剪出什么。
都說姑姑要去讀書，一定不比兄弟們差，只可惜，在奶奶的意識里，“女子無才便是德”， 奶奶的重男輕女思想最終埋沒了姑姑的才智，甚至可以說斷送了姑姑的一生。
姑姑從小許配給人家，懂事以后，未來的婆婆家在她的心目中就變得越來越重要了，在她的心里，那里才是她生活的最終棲息地，是她情感的歸所。那時，她的婆家境況不盡人意，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還沒有出嫁的姑姑那時便有了一個 “殺富濟貧” 的宏偉計劃。不知從何時起，奶奶不在家的時候，姑姑便開始把家里的米一點點地偷出去，再以微薄的 “利息” 貸給別人。其實，姑姑偷米出去的事并不是沒人知道，先是她的嫂子們知道了，后來她的兄弟們也都知道了，但是，沒有誰去向自己的母親報告，哥嫂兄弟們都認(rèn)為，家里就姑姑一個人沒能去讀書，這個家本來就欠她的，怎么還能計較她偷米的事呢？而嫂子們則常常在“危急關(guān)頭”遮掩奶奶的視線，為她打掩護、做接應(yīng)，以至于偷米大計在奶奶的眼皮底下順利進行。
奶奶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是姑姑嫁到婆家后，姑姑一過門，婆家就一下子多出了許多田地，奶奶就嘀咕：親家家怎么忽然間有了許多田地？一追問，才知是自己那 “吃里扒外” 的女兒的本事，她沒想到，這些年來，她的女兒一直從家里往外偷米，一過門，就把那貸出去的米“連本帶利”一一收回，幫婆家（也就是她自己的家）置買下了田產(chǎn)。偷出去的米，嫁出去的女兒，最終都如潑出去的水一樣無法收回了，奶奶真是氣不得、笑不得，只好作罷。
姑姑三十幾歲時摔了一跤，從此便雙眼失明，大家都說姑姑是做百家褂做多了，傷了眼才失明的。
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姑父在大煉鋼鐵的小高爐工地上，大表哥遠(yuǎn)離家鄉(xiāng)在我父親所在的中學(xué)上學(xué)，父子兩人算是勉強糊住了口，而失明的姑姑則帶著另五個孩子呆在婆家挨餓，當(dāng)人們到處到田野、地頭找東西吃時，姑姑就只能呆在家里挨餓了，她是個瞎子，她沒有條件出外找活干，她也沒有能力保護她幾個可憐的孩子，她只能在心里吁天搶地，如果她的眼睛還能看到一線光明，她一定會從地縫里找出一些吃食來給孩子吃的；姑姑最終是餓死的，一同餓死的還有和她在一起的五個可憐的孩子。曾經(jīng)從娘家偷米使婆家擺脫窮困的姑姑，那時卻無法找到一把米來救活她的孩子和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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