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青春時代
一個兵團老知青歷經(jīng)連隊救一位
尋短見女人的一段苦澀的往事
我到渠畔白楊樹上救一位上吊的女人
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過七級浮屠?！比艘簧錾剖掠泻脠螅乙恢眻孕挪灰?。但是我曾在老連隊救過一個尋短見的女人后，卻給我招來了厄運，背了五十多年“黑鍋”。五十多年過去了，我從未想寫過有關(guān)這件事的一個文字，如今我已步入暮年，（古稀之年）我想將這件事寫出來。
七十年代初夏，我剛到這個連隊不久，田地里的農(nóng)活很累，每天肚子只能吃個半飽。我的一些衣服幾乎和附近村的農(nóng)民都換了雞蛋，但艱苦的日子磨煉我的意志。
那時候我的床邊放著一本《歐陽海之歌》，我晚上有空就翻閱這本書，歐陽海那高大的形象屹立在我的心中，我的腦子里還是充滿了滾燙的激情，我想在這片土地上干出一番事業(yè)，當一個象歐陽海式的的英雄！那時候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一個英雄的年代，在那朝氣蓬勃的紅色的共和國的土地上，成長的我們每一個年輕的兵團戰(zhàn)士，胸懷著偉大的理想和抱負，遠赴邊疆，有誰不想當英雄！今天正是星期天，連里的大喇叭正播出的馬玉濤唱的《馬兒，你慢些走》和《我愛五指山》的歌曲，每次聽到這些紅色歌曲，我的心里充滿著滾燙的激情。此時班里的幾位戰(zhàn)友邀我和他們?nèi)F部一趟，我跟著他們?nèi)F部商店溜了一圈，因我們口袋是空的，有些囊中羞澀，我們都空著兩手回到連隊。躺在土屋土炕上，我又悶頭又翻閱著不知看多少遍的已卷來了邊的《歐陽海之歌》的書。
連隊歇班日，食堂提供二頓飯。吃罷飯后，我心情很郁悶，想到烏加河畔溜溜，呼吸一下田野新鮮的空氣。烏加河離連隊不遠，過了烏加河就瞧見了九連。我靜靜地在烏加河畔散步，瞅著嘩嘩流淌的河水，心里不禁也翻滾著快樂的波浪。五加河畔長著一棵棵高大挺拔的白楊樹，樹枝上的小鳥在嘰嘰喳喳地唱著清脆優(yōu)雅的歌。清澈的河水浮現(xiàn)出了兩岸的綠樹的倒影，舉目遠眺，一望無際的麥浪翻滾的景色如一幅美麗的油畫……我陶醉在河套夏日的風光里。
日沉西邊，臨近黃昏，我踏上回連隊的路上。離開連隊時，我曾問過班長，今晚班排和連里是否安排政治學習活動？班長對我直搖頭。我走的很緩慢，此時，突然我隱隱約約地聽到從遠處傳來的凄涼的哭泣聲。我停住腳步，舉目遠望，沒有發(fā)現(xiàn)人影，在這野外誰在哭泣？我以為我聽錯了什么？我沒有理會，依舊朝著連隊的路上走著。過了一會兒，隨著一陣風兒，我的耳畔又聽到一陣悲涼的哭泣聲，我順著哭聲朝著二支渠快步跑去，終于我遠遠地瞅見了在二支渠的渠背上的一棵白楊樹杈上吊著一個穿花格布衫的圍著紅頭巾的三十來歲的女人。壞了！這個女人要尋短見！此時，如果說當時我腦子里啥也沒想，那是騙人，我想到了英雄歐陽海，歐陽海挺身而出救列車，今天我在荒郊野外救人！平時我膽子小，懼怕看見死人，今兒我什么也不怕了，從死神手里救人，當一回英雄！
我奮力地奔跑到二支渠的白楊樹下，我雙手抱住這個女人的雙腿，挺起身子讓她倆只腳踩在我的肩膀上，好減松套在她脖子繩子的力量。此時我感覺到她的兩條涂腿還有余熱的溫度，說明她剛在樹杈上吊著。我便大聲地吼道：“你是誰家的女人？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你要是死了，你家里還有娃娃?！蔽也碌牟诲e，那個上吊的女人確實是剛吊上去的，還沒有失去知覺，她瞧到我用肩膀頂住她的腳，她緩了一口氣說：“你不要救我，讓我死，我不想活了?！笨磥?，我說的話，她一點聽不進去。如何才把這個女人安全地解救？我一時想不出什么高招，急的我滿頭大汗，她在高樹杈上吊著，我不敢松手，去爬上樹上給她解開繩套。但是我已感覺到，死神已在她頭頂上盤旋著。
在這人命關(guān)天的緊急的時候，從遠處跑來一個滿臉胡子中等個子的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我一眼就認出來是馬號班的常永富。他是原華北兵團的老職工。他跑的直喘氣，他驚慌地說：“謝謝小伙子，你不要撒手，樹上吊著是我的媳婦?！蔽抑钡卣f：“你先不要客氣，趕快先救下你的媳婦。”我讓老常過來用雙手托著她媳婦的腳，我抓住樹枝爬上樹上，將她脖子的繩套解開，把那個女人卸下來。這時，我才知道這個尋短見的女人正是華北兵團的常永富從老家農(nóng)村娶來的媳婦，這個媳婦比他小十多歲，他們夫婦已有二個娃娃。
那個女人躺在渠溝里依舊不停地嗚咽哭泣，她的丈夫蹲在她身旁認錯說軟話：“娃她媽，不要再哭了，都怨我脾氣不好，失手打了你，我后悔死了，下次我再也不能打你了，你要是今兒死了，丟下二個娃娃誰管？”我瞅到此景，老婆男人倆口正在慢慢地情感磨合，我救人做好事當英雄的任務(wù)已完成，我轉(zhuǎn)身離開了二支渠，心里想到這次野外救人的好事，即使我回到連里不說，常永富也會到連部為我救他媳婦替我請功。我正得意洋洋仿佛象一個英雄凱旋而歸。（當是十八歲的我卻很幼稚和狂熱，不知殘酷的現(xiàn)實已在后面等待著我）
正當我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常永富把我喊住：“小伙子，今天您救了我的媳婦，這恩情日后要補報，不過你今天救我媳婦的事，千萬不要在連里說出去，我媳婦在連里家屬蔬菜班上班，是副隊長，預(yù)備黨員，今年下半年兵團要給老職工家屬轉(zhuǎn)為正式職工。如果你把我媳婦上吊的實情說出去，在這階級斗爭的年代，她屬于政治問題，屬于自絕人民，自絕于黨。后果是不能入黨，更不能轉(zhuǎn)成正式職工。”他歇了一會兒又囑咐：“你一定要守住這個秘密，你是我常家的恩人。”說著，老常滿臉淚水給我下跪在地上。我實在沒有想到我今天救人，卻有這樣的復雜，我趕忙地過去扶起了老常，向他承諾：“常叔，我答應(yīng)你，替你守住這個秘密?！闭f罷，我轉(zhuǎn)身離去，心里感覺到沉甸甸…..如果說，我今天救了人，心里應(yīng)該高興，可是我卻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
耽誤了連隊的政治學習，我犯了政治錯誤，背了一個處分
回到了連隊，班長看到我剛回來，朝著我大聲吼道：“今天晚上全連戰(zhàn)士在連里禮堂政治學習，連里指導員傳達上級重要的指示，連里指導員看到咱們班少了一人，指導員跟我急了，你跑那兒去了？”我聽到班長的一陣吼叫，我的腦子頓時炸了，我知道自己惹禍了，我知道隨便不參加連里的政治學習活動，是什么樣性質(zhì)的錯誤。難道我今天在野外救人救錯了嗎？
夜里八點來鐘，連部燈火通明，在連部辦公室，指導員正與我談話，剛開始時，他很溫和地說：“晚飯后，你不在連隊，跑到哪兒去了？有什么事，你應(yīng)該和領(lǐng)導和組織講清楚，要有鮮明的政治立場，可以舉報他人犯罪的行為，你要相信組織，你要相信領(lǐng)導”停了一會兒，只見指導員黑沉著臉死死地盯著我，我低著頭說：“我到外面散步去了，吃罷晚飯后，我問班長，班長說今晚連里沒有啥活動?！贝藭r，指導員好像看出我在有意隱瞞著什么，他的溫和態(tài)度消失了，他開始嚴肅起來，他根本不聽我的解釋，他繼續(xù)給我上綱上線并嚴厲地訓斥道：“你無故不參加連里組織的政治學習活動，你是無組織無紀律，你犯了很嚴重的政治錯誤，你今晚必須交代清楚你到底去哪里了？”我低頭沉默，我心里明白，我越解釋事情越糟，指導員滿腦子是階級斗爭，在那“極左的思潮”影響下，他扮演著一個整人專家的角色。（后來，有些老戰(zhàn)友曾對我說過，指導員曾給多位知青的檔案上寫了違法違紀的結(jié)論，給后來回城的一些知青在單位提干和晉升而受到了負面的影響。）接著他又說：“連里有人看見，你回連里時，二支渠還有一男一女的影子，你到底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如果你不大膽地去揭發(fā)，你要走向犯罪的道路?！?/span>
70年代初，作者于老連隊留影
我在連部被審訊了二個鐘頭，我依舊是魯肅進曹營一言不發(fā)。指導員又勾起了舊賬，“你去年私自二次給《解放軍文藝》雜志投稿件，不通過團部政治處審核，你的稿子出了政治問題，誰負責？你已影響了整個連隊，一顆老鼠屎，壞了滿鍋湯“。一位副連長家屬向我反映舉報你曾說過反動言論：“什么鳳凰下山不如雞，老虎下山被犬欺”……（原勞改農(nóng)場的副隊長，兵團來了，他任本連的副連長，他老婆綽號叫黑判官，曾在文革時當造反派頭頭，曾威逼農(nóng)場一位干事的媳婦上吊自殺）當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指導員才讓我回班里繼續(xù)做檢查。
在班里我開始做檢查，我所做了五六次檢查都沒有過關(guān)。班長還是追問我那天到底做了什么見不得的事？他告訴我，如果我不徹底交待問題，還要到全連召開批判會。這兩天要我深刻反省，并等其他人來舉報。這時候，有人向連里舉報，說連里放羊人那天在烏加河畔放羊，老指導員立刻派人去查問情況。連隊放羊人曾是東北一個中專生，畢業(yè)后分配到兵團，因老實巴交，連里領(lǐng)導看不上他，讓他當了連里的羊倌。他實話實說，在烏加河畔放羊時，看見馬號班老常和他媳婦散步。老常原是華北兵團老職工，在華北兵團曾給首長做過飯，是本團長從華北兵團帶來的人。老常的事，指導員不敢調(diào)查了，怕自己的烏紗帽丟了，只能從我身上尋找到突破口。指導員負責抓全連的政治思想工作，他恨不得在連里抓一個“階級敵人”她連做夢都想早日晉升。（當時連隊已紛紛地傳說，指導員要晉升團部政治處副主任）
當時我連日在班里做檢查，精神快崩潰了了！我的思想開始動搖了，我反復琢磨，我是否應(yīng)該向組織說實話？我不能再繼續(xù)頑抗到底，繼續(xù)向領(lǐng)導及組織說謊話。我應(yīng)該說出那天，我救了已在樹上吊的老常媳婦，我是一個兵團戰(zhàn)士，不能見死不救，我是救人的英雄！我為什么還要堅持說謊呢？可是我想到了我已承若了常永富，要對此事永遠地保密。如果我向連里說了實話，那么常永富的老婆就大禍臨頭，她自殺，預(yù)備黨員就會取消，轉(zhuǎn)為正式職工的大事就要泡湯，她家的二個娃娃誰來管？
我想到此，我還是不能說實話，我不當這樣的英雄！我所受些委屈算什么。我想起了父親曾對我說過的話：“人的一生，要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蔽抑牢疫@輩子做一件好事，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此時，我聽說常永富的媳婦已經(jīng)轉(zhuǎn)為兵團正式職工，但還沒有轉(zhuǎn)為正式黨員。不久，他和媳婦都調(diào)到了團部。
我在班里成了一個犯錯誤的人，平日不敢多言多語，那時候，我的日子真難熬…….有一天大早，我去零號地接替班里的知青澆地，（一位副連長帶隊上夜班澆地）我到地頭一瞧，啊！渠口開了，大水已淹了整個零號麥田，我大喊一聲：“水淹麥地了”！
那位副連長正在渠背的草垛里睡大覺被喊醒了，他驚慌失措地把那些睡覺的知青們也都叫醒里，大家趕快將沖開的口子堵上。誰知道，那位副連長為了推卸責任，他知道指導員要整我，借此將水淹麥田的責任都推在我身上。
第二天上午，指導員找我談話，當面宣布：“因你不參加連里的政治學習活動，不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放棄自己的思想改造，導致連隊麥田被淹，給連里的經(jīng)濟建設(shè)造成了很大損失，為此，經(jīng)過連隊黨支部的研究決定，給你一個行政警告處分!我知道，此時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我心里明白，連里麥田被淹，要找一只替罪羊！平日在我腦子里的我仰慕的“最可愛人”的形象，此時變得模糊了?！?/span>
不久，我被貶到一個最遠的連隊，等待著一個背處分的我，又是什么樣的命運？
47年后，我終于見到了我曾救過的那個上吊的女人
2019年的深秋，我和妻子赴內(nèi)蒙古烏海市探望我的大姐和二姐。后到五原農(nóng)場去探望我的三姐。六天后，我們夫婦在返回途中，我讓妻子在五原公交車站等待一個小時后發(fā)往去劉召（五原火車站）的公交車，我到街上買些水果。突然我在一條街上遇到了一個我熟悉的人，她就是47年前我在老連隊曾救過的那個上吊的女人。
她如今已經(jīng)快八十歲的老人了。她也認出了我，她激動地拉住我的說：“四十多年了，我們終于又見面了，我們?nèi)矣肋h不會忘記你的恩情，你曾救過我，聽說你為了救我，耽誤了連里的政治學習活動，你始終沒有向連里說出救我的事，替我們保守四十多年的秘密，我們還聽說連隊指導員給你一個處分，我們對不起您，老常已在七年前就走了，他死前告訴我，再見到那個救你的人，要說聲謝謝！”她說罷，她就開始不停地抽泣哭了起來…..我不禁想到了，我為了守住這個秘密，我曾經(jīng)受了多大的侮辱和委屈！我的眼里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此時我恨不得尋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一哭為快！
她告訴我，她已在九十年代時就退休了，如今每月領(lǐng)取三千多元退休費，并早已轉(zhuǎn)為黨員了，一輩子也沒有啥作為。她又告訴我，她的二個女兒，一個在廣州，一個在臨河，都已成家立業(yè)。她的小兒子在五原城開車，有一個讀小學的孫子，她如今在兒子家養(yǎng)老，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兒子家在五原城葵花廣場附近的小區(qū)樓里居住。她熱情地邀請我們夫婦到她兒子家做客，在五原城游玩幾日。我告訴她，我和妻子今天回天津，兒子已在網(wǎng)上給我們買了今晚七時的火車臥鋪票。等我下次再來五原城再探望她，她含著淚與我告別。
1986仲夏，攝影于內(nèi)蒙古二黃河畔
我望著她遠去的那蒼老的背影，我感覺到身上背了多少年的無形的石頭已在今日終于被卸掉了，整整四十七年后，我才終于聽到了我曾救過的那位在樹上尋短見的女人對我的致謝……多少年來，我為四十七年前在連隊救人而保密整整四十七年的事沒有一絲后悔，我沒有去當那個救人的英雄，我卻默默地忍辱負重，敢與擔當，堅守承諾，去做一個堂堂正正踏踏實實平平凡凡的人。
2020年1月2日初草于天津凱信佳園
付曉峰，祖籍天鎮(zhèn)縣。1952年出生內(nèi)蒙古商都縣，1965年就讀包頭十五中學。1971年參加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十五團十七團戰(zhàn)士，后調(diào)兵團電廠（烏拉山電廠）宣傳干事。70年代末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內(nèi)蒙古日報》《內(nèi)蒙古電業(yè)報》《巴彥淖爾報》《天津日報》“滿庭芳版”版《今晚報》“人物?？卑妗秷笕杖嗣瘛贰皣H副刊”及“文化廣角”版“《報日人民.海外版》“名流周刊”《人民政協(xié)報》“春秋，朝花夕拾”版，《民國春秋》《良友》《連云港文學》等二十五家報紙和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
已出版《綠星照耀在東方地平線上——華夏名人與世界語風云錄》一書，《小火炬手之歌》報告文學集。2014年，山東棗莊大學國際世界語博物館收藏作者于《報日人民》《報日人民.海外版》《人民政協(xié)報》發(fā)表的“名人與世界語”名人傳記文章33張報紙，并頒發(fā)收藏證書。2000年，其生平與世界語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被收錄于中國世界語社版出出版的《中國世界語人物志》。2017年，又被收錄于山東大學社版出出版的《中國世界語人名錄》。
作者現(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世界語協(xié)會理事，全國世界語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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