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女》簡評
吳
馮夢龍的“三言”,故事有三個來源:一是以歷代文言文的短篇“稗官野史”為框架,來一個添枝加葉,進行白話文改編,這一類數(shù)量最多,占比例最大;二是搜集市井里巷中的傳聞軼事,進行“再創(chuàng)作”,這一類數(shù)量比較少?!叭浴毙惺篮螅性S多篇章被戲劇家改編為戲曲,但是馮夢龍的“三言”,也有極少數(shù)是根據(jù)已經(jīng)盛行的戲劇改編為小說的。
本卷的兩個“好妓女”故事,入話部分的李亞仙出于元人石君寶雜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這我在注釋中已經(jīng)說明了。這部雜劇,是石君寶在唐人白行簡的傳奇小說《李娃傳》、宋元南戲《李亞仙》、元雜劇《鄭元和風(fēng)雪打瓦罐》的基礎(chǔ)上改編而成的?!独钔迋鳌纷钤缫娪?/span>陳翰編的唐代傳奇小說集《異聞集》,原書已經(jīng)失傳,由于被選入《太平廣記》四百八十四,方才得以保留下來?!独钔迋鳌吩娜Ф嘧郑瑢懙孟喈斣敿?。本卷作為入話,馮夢龍只用一百多字,說了個大概。沒有作為正話鋪排敷衍,十分可惜。
正話部分的“花魁女”, 在馮夢龍之前,很可能沒有以小說的形式出現(xiàn)過。在馮夢龍編的《情史》卷五《史鳳》的后面,有這樣幾句話的附錄:
小說有賣油郎慕一名妓,乃日積數(shù)文,如是二年馀,得十金,銷成一錠,以受嫗,求一宿。是夜,妓自外醉歸,其人擁背而臥,達旦不敢轉(zhuǎn)側(cè)。妓酒醒時,已天明矣。問:“何不見喚?”其人曰:“得近一宵,已為逾福,敢相犯耶?”后妓感其意,贈以私財,卒委身焉。夫十金幾何,然在賣油郎,亦一夕之豪也。
這里所說的“小說有……”,有兩種可能,一是當時就已經(jīng)有一篇小說寫賣油郎和花魁女的故事,只是今天已經(jīng)失傳了;一是指馮夢龍編寫的這篇《賣油郎獨占花魁女》。
但是在《醒世恒言》之前,早在明萬歷年間,就已經(jīng)有雜劇《占花魁》演出,而且是李玉的四大名劇“一人永占”(指《一捧雪》、《人獸關(guān)》、《永團圓》、《占花魁》)之一。
從時間上看,戲劇《占花魁》不可能是根據(jù)馮夢龍的小說改編;現(xiàn)在無法肯定的是:馮夢龍的這一篇,是來自李玉的《占花魁》呢,還是馮夢龍和李玉都是根據(jù)另一部“花魁女”小說改編的呢?
對比李玉的雜劇和馮夢龍的小說,兩者故事情節(jié)并不完全相同。戲劇故事說:秦種的父親秦良,是種世衡的部將。靖康之亂,秦良被金兵所俘,秦種流落到杭州,以賣油為業(yè)?;久番幥伲缚抵畞y和仆人沈仰橋及其妻蘇翠兒同行,被亂兵沖散,蘇翠兒和瑤琴都被歹徒卜喬所拐賣。蘇翠兒后來被丈夫遇見奪回,在盛澤鎮(zhèn)開酒店。而瑤琴則被賣入妓院。后面的故事,和小說基本相同。結(jié)尾部分,是秦良從金營逃回,跟隨楊沂中將軍大破偽齊劉豫立功,在法相寺和莘善、秦種、瑤琴相會,一家大團圓。
從故事看,又似乎兩者沒有直接關(guān)系,而是同出一源,各自演繹而已。
雜劇中有一節(jié),是小說所沒有的:沈仰橋和妻子開酒店,卜喬來調(diào)戲蘇翠兒。夫妻二人設(shè)計把卜喬灌醉,裝在一個大籠子里,上鎖后扔在路邊。早上被巡邏官發(fā)現(xiàn),下令扔進錢塘江中。
這是出于舞臺逗樂效果以及“事事有交代”的需要而硬裝上去的。素材則來自《西湖游覽志》:
宋時靈隱寺緇徒甚眾,九里松一街,多素食、香紙、雜貨鋪店,人家婦女,往往皆僧外宅也。常有僧慕一婦人,不得其門而入,每日歸寺,必買胭脂果餅之屬在手,顧盼不已。如是久之,婦人默會其意,語其良人,設(shè)計誘之。漸至謔笑,僧喜甚,謂可諧矣。婦人曰:“良人在,奈何?”僧盡捐衣缽,使之經(jīng)商。數(shù)日,果見整裝,克日成行。僧于是日到其家,呼酒設(shè)饌,獻酬交錯。已而婦令先解衣就寢,取其衣束之高閣。忽扣門甚急,婦人曰:“良人必有遺忘而歸矣?!鄙劐岵恢鶠?。婦曰:“有空籠好避?!鄙礁Z入籠中。婦遂鑰之,僧不敢喘動,與夫舁(yú余)于遠路。迨曉,邏卒見之,舁于官府。啟鑰,則一髨裸體在焉。京尹袁尚書笑曰:“是為人所誘耳,勿問?!睆?fù)鑰,投諸江。
可以這樣理解:在馮夢龍這篇小說出版之前,關(guān)于一個紅極一時的頭牌妓女“下嫁”一個賣油小販的故事,已經(jīng)在坊間流傳許久了。這種傳說,也可能源自戲劇的傳播,不但有頭有尾,而且故事的框架,也基本上都結(jié)構(gòu)完整了。所需要的,正是馮夢龍那支生花妙筆,盡情渲染描繪。這樣雙向結(jié)合的結(jié)果,于是產(chǎn)生了一部不朽的名作。——據(jù)前人評論,都說這是“三言”中寫得最好的一篇。
說它最好,不但因為故事完整,接近下層社會生活,還因為所寫人物非常精彩,寫妓女的無奈,寫賣油郎的嫖客心態(tài),寫吳八公子的飛揚跋扈,無不入木三分。特別是劉四媽的那張嘴,不但把一個剛剛遭到強暴的姑娘說服了愿意去接客,還把王九媽這個老鴇子說服了讓這個小妓女自己贖身。如果不是作者親眼見過這種人,很難憑空編造。
按照妓院的規(guī)定,千辛萬苦地培養(yǎng)了一棵搖錢樹,到了適當?shù)臅r機,就該有人花錢替她梳攏,從此才能正式接客,以求財源滾滾。如果僅僅掛一塊牌子應(yīng)客,給客人唱個曲兒,斟杯酒兒,哪怕你掛的是綴滿鮮花的金字招牌,也只能賺些散碎銀子。到妓院來的嫖客,喝酒聽曲兒只是過場,真正的目的,還是要和妓女上床。任何一家妓院,都不可能讓“清倌人”過了十六歲這個最佳年齡段而不“點大蠟燭”梳攏的。所謂“梳攏”,也就是找一個肯花錢的大爺,奉上一筆可觀的彩禮,上上下下打點,熱熱鬧鬧宴客,然后點起紅燭拜天地,除了沒有實際的夫妻名份之外,那排場和彩禮花銷,就和正式娶媳婦兒洞房花燭沒有什么兩樣。風(fēng)月場中的雛妓,一般養(yǎng)到了十三歲,就可以出面應(yīng)客,自然也就可以答應(yīng)恩客為她梳攏。十三歲畢竟太嫩,所以行話叫做“試花”,十四歲正當其時,叫做“開花”,十五歲就已經(jīng)過時了,叫做“摘花”。莘瑤琴十四歲,正是梳攏的好時機,但她死活不肯,拖到十五歲,眼看就要“過時”了,老鴇子十分著急,暗地里答應(yīng)了金二員外,把莘瑤琴灌得爛醉如泥,一陣狂風(fēng)驟雨,第二天醒來,清白的身子已經(jīng)被玷污了。莘瑤琴痛不欲生,連著哭鬧了好幾天,多虧妓院老媽子的一位結(jié)拜同行姐妹叫劉四媽的,鼓舌如簧,好說歹說。給莘瑤琴指出一條今后可以“擇人從良”的路子,才把似乎很倔犟的莘瑤琴,給乖乖兒地收服了。
劉四媽告訴莘瑤琴:要想離開妓院,只有擇人從良這一條路子,但也有不同的幾種選擇:
一是“真從良”,講求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舍不下,一個愿討,一個愿嫁,就像捉對兒的蠶蛾,死也不放。
二是“假從良”,或者是那男子愛那女子,女子卻不愛那男子,本不愿嫁他,卻哄他心熱,把銀錢散盡;甚或更有癡心的男子,明知道那女子不愛他,偏要娶她回去,用一大筆錢買通妓院的老鴇子,不怕那女子不肯。但那女子從良后,故意不守家規(guī),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她不得,把她送回妓院,依然為娼接客。——這種行為,在妓院中的行話,就叫做“洗澡”。
三是“苦從良”,遇到有勢力的男子,硬逼她為妾,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受心酸,艱難度日。
四是“樂從良”,某個妓女正當擇人的時候,偶然相交一個男子,情性溫和,家道富足,大娘子又善良,無男無女,指望她生育,而一旦生育就有了主母的身份,既有了目前的安逸,也有了日后的出身。
五是“趁好從良”,做了妓女,風(fēng)花雪月,受用已夠,趁著盛名之下,追求的人多,揀擇一個十分滿意的嫁了他,急流勇退,趁早回頭,不致于受人怠慢。
六是“沒奈何從良”,某個妓女,原沒有從良的意思,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負債太多,將來賠償不起,憋一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只求眼下安靜。
七是“終了從良”,一個妓女,闖蕩半生,風(fēng)波歷盡,人老珠黃,眼看就要日薄西山了,恰好遇到一個老成的孤老,兩下互不嫌棄,那就趕緊收篷落帆,圖一個白頭到老,終身有靠。
八是“不了從良”,指的是兩人偶然相遇,一時你歡我愛,打得火熱。做妓女的心頭一熱就跟了那男子,卻沒有考慮到客觀環(huán)境,沒想好今后的日子應(yīng)該怎么過。或者為那男子的尊長所不容,或者是被大老婆所妒忌,鬧了幾場,無可奈何,只得又回妓院;或者是男方家道凋零,養(yǎng)她不起,在妓院里花天酒地慣了的人,苦守不過,只好依舊出來做妓女。
看起來,這一段“妓女出路”的總結(jié),是馮夢龍增添的。馮夢龍如果沒有生活積累,恐怕也不可能寫出如此全面的總結(jié)。
莘瑤琴一個小女孩兒,初次破身,羞愧、痛苦不可名狀,最最關(guān)心的就是今后漫長的日子怎么過。劉四媽是個風(fēng)塵中的宿將,完全懂得莘瑤琴這時候的心情。于是劉四媽趁虛而入,輕聲細語卻語重心長地告訴她:你已經(jīng)不是黃花閨女了,再哭也沒有用,若要擇人從良,就得有所接觸,才有選擇的余地。再說,日后從良,想要日子過得好一些,就得有自己的積蓄;想要積蓄大把的銀錢,就得接客。說一千,道一萬,說服莘瑤琴答應(yīng)接客,才是劉四娘費這一番唇舌的真正目的。于是莘瑤琴不再哭泣,從此有客求見,欣然相接,不久就贏得“花魁”的名號。從此妓院門前車水馬龍,妓院老鴇子一再提高價碼,仍然是李學(xué)士今天請她陪酒,黃衙內(nèi)約她明日游湖?;镒虞番幥訇J出了名聲來,錢財自然也就有了。這時候,她要為自己的歸宿考慮了。也就是這個時候,特別是她在遭到吳八公子的欺凌和羞辱以后,悟出了“與其給公子少爺作妾,不如給平民百姓做妻”的道理,恰逢一個與眾不同的嫖客——賣油的小販闖進了她的閨房。于是,一宗在妓院里從來沒有過的“不相稱”的婚姻,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突然間產(chǎn)生了。
許多人看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后,懷疑一個妓女哪兒來的這么多珍寶?!抖攀铩纺且黄?,原作的珍寶數(shù)量和價值本來沒有這許多,是馮夢龍把貓兒眼、祖母綠這些貴重珍寶增添進去,為的是給“百寶箱”增加價值,卻為此有些失真了。這一篇,同樣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計算一下,美娘贖身銀子一千兩,帶到夫家三千兩,加上零星雜物,總數(shù)接近五千兩。按一兩銀子兩貫錢計算,正好是“家財萬貫”。美娘才當了幾年妓女,能積攢下這么多錢財么?
世界上,什么都有價,獨有這“風(fēng)情”二字,是沒有價錢的。闊少爺嫖妓,一擲千金,不是什么稀奇事兒。再看看今天的貪官包二奶,幾十萬一輛的跑車、幾百萬元一幢的別墅,不也是一揮手之間,就送出去了么?號稱“北京第一妓院”的“天上人間”夜總會,有個“掛頭牌”的小姐被人劫財謀殺,搶剩下來的“余額”,居然還有一千萬元之多。可見在“賺錢最容易”的行當中,除了貪官,大概就要數(shù)妓女了?!斎唬@里說的妓女,指的是那紅極一時的高級妓女;至于那深陷火坑、掙扎在死亡線上的下等、末流妓女,她們的慘狀,則又是人間地獄的真實寫照。
花魁女嫁賣油郎,是有許多客觀因素作鋪墊的。首先她并不喜歡闊嫖客。凡是嫖客,沒有幾個是“真有情”的人。但是要在嫖客中尋找歸宿,也十分困難。秦重雖然也到妓院嫖妓女,不過他可以不算是嫖客。用今天的話來說,似乎是個“粉絲”。美娘已經(jīng)不缺錢,缺少的,是一個能和她一起過日子的丈夫。這樣看,與其去給人家當小老婆,還要受大老婆的的氣,就不如找一個沒錢但忠厚的男人,自己當“大老婆”。這也就是“寧為雞口,不為牛后”的意思。
比較起來,美娘比杜十娘要聰明得多。
根據(jù)花魁女故事改編的戲曲劇目,數(shù)量眾多。幾乎各地方戲曲,都有賣油郎獨占花魁女的劇目。前面說過,最早的昆劇《占花魁》傳奇,是明末清初人李玉所著,是他的有名劇作“一、人、永、占”四劇之一。
李玉,字玄玉,號蘇門嘯侶,又號一笠庵主人。吳縣(今屬江蘇)人。約生于明萬歷末(1610-1620),卒于清康熙十年(1671)以后。他出身低微,其父曾是明朝大學(xué)士申時行府中的奴仆,他也因此受到壓抑,不得應(yīng)科舉,〖當時奴仆的子女不得應(yīng)考。必須先辦“出籍”手續(xù)。〗到明末始中副貢。入清后無意仕進,畢生致力于戲曲創(chuàng)作和研究,劇作見于各種曲目書中著錄的,竟有42種之多,可見是個高產(chǎn)劇作家。其中《一捧雪》、《人獸關(guān)》、《永團圓》、《占花魁》、被稱為“一笠庵四種曲”,簡稱“一人永占”,是他的名作,也是舞臺上久演不衰的劇目。
現(xiàn)在無法肯定的是:《占花魁》是根據(jù)《醒世恒言》中的《賣油郎獨占花魁》改編的呢,還是早于《醒世恒言》寫成的呢?一種說法,是《占花魁》雜劇早于《醒世恒言》;一種說法,根據(jù)李玉的出生年月,即便他出生在萬歷三十八年(1610),到天啟年間他才十幾歲;如果出生在萬歷四十八年,天啟年間他還不到十歲,不可能早于《醒世恒言》寫劇本。而且一般人都認為他是進入清代方才開始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的。這樣看來,《占花魁》晚于《醒世恒言》、根據(jù)或參考了馮夢龍的小說,也言之成理。
戲劇通過賣油小販秦重和受騙失身的妓女莘瑤琴之間的愛情生活,反映了市民階層的思想意識。和小說相比,劇本更多地展示了異族入侵、人民飽受離亂之苦的社會背景,比小說有更豐富的內(nèi)容。
此外,川劇、紹興文戲、湘劇、秦腔、河北梆子、滇劇、評劇都有這個劇目,楚劇名《酒醉花魁》。
我小時候看的越劇《賣油郎獨占花魁女》,賣油郎是由小丑演的。小丑的角色,大都是反派,也就是壞人。獨有這個“賣油郎”,卻是一個好人。這個角色,也只能由小丑演,才能充分體現(xiàn)下層社會販夫走卒的市井風(fēng)味,從詼諧滑稽的言辭動作中表露他的癡情和忠厚。如果讓小生來演,那可就不倫不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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