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真實的歷史故事,講的是杭州一個社會最底層,每天走街串巷挑著擔(dān)的賣油郎,和一位沉魚落雁之貌,琴棋書畫俱精的名妓,最終結(jié)為夫婦的故事。
這個賣油郎叫秦忠,本是汴梁人,在靖康之亂中隨父親逃難來到杭州。十三歲時,父親將他賣給一個開油店的朱十老。后來朱十老受伙計挑撥,給了秦忠三兩銀子,將他掃地出門。秦忠舉目無親,咬咬牙在眾安橋下租賃了一間小小房披,置辦了油擔(dān)家伙,剩下的碎銀都交付與油坊作本錢,每日批些油,挑著擔(dān)走街串巷滿城跑,賺點辛苦錢過活。秦忠小小賣油郎,身世真是凄慘,生活也的確艱難,屬于杭州城里可有可無的底層賤民。
秦忠二十歲那年,二月里的一天,秦忠去昭慶寺(杭州昭慶寺原址位于現(xiàn)在青少年宮廣場,南臨西湖)賣油,看到寺廟右邊有戶人家,面湖而筑,金漆籬門,里面朱欄內(nèi),一叢細(xì)竹,一看就是有錢有文化人家的宅院。秦忠不禁多看了幾眼,這一看改變了他的命運(yùn):院子里出來一位姑娘,容顏嬌麗,體態(tài)輕盈,舉止高雅。秦忠目不轉(zhuǎn)睛,準(zhǔn)準(zhǔn)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套用一句時髦的話:他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了。誰說低賤的賣油郎不能戀愛,秦忠就是深深暗戀上了這位姑娘。后來經(jīng)他四方打聽,得知這位姑娘竟然是杭州名妓,叫王美娘。
這王美娘也是汴梁人,原名莘瑤琴,自小生得清秀,資性聰明。無奈靖康之亂發(fā)生,在逃難的路上她與親人失散,被人拐賣入妓院。老板王九媽將她改名王美娘,教她吃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大后嬌艷非常。杭州城中,這些當(dāng)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biāo)的,聞得她書畫俱高,求詩索畫的,日不離門,弄出了天大的名聲來。出入春樓的豪客不叫她美娘,叫他“花魁娘子”。王美娘這位花中魁元,顯然不是秦忠這樣的賤民能夠妄想得到的;秦忠真的是否在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白日夢?
巧的是王美娘是誤入歡場的,起初拒絕接客。十四歲時,大富豪金二員外用三百兩銀子買通王九媽,將王美娘灌得爛醉如泥后奸污了她。王美娘事后痛不欲生,她不想賣身謀生,無奈又脫離不了苦海,不吃不喝,意志消沉。王九媽怕出大事,就找了行業(yè)內(nèi)的老前輩劉四媽來勸說王美娘。劉四媽來了后,王美娘堅持要從良,劉四媽就向她詳細(xì)介紹了妓女從良的歷史和現(xiàn)實,分門別類,娓娓道來。終了最后給她的出路無非三條:一條是尋死,一條是自甘墮落,一條是忍辱茍活,等待良機(jī)跳出火坑。美娘選擇了第三條路。從此莘瑤琴有客求見欣然相接,為的是多積攢些私房,留心揀一個知心稱意的從良。
王美娘從此擦干眼淚,收拾行頭接客,馬上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
再說那秦忠,有意與王美娘肌膚接觸,可那十兩銀子的一夜花柳之資,對于全副身家只有三兩銀子的他來說無異為巨款,怎么辦?秦忠是個倔強(qiáng)能干的小伙子,咬牙決心湊足銀子,一年不行花三年,三年不行花十年去積蓄。
見過花魁娘子王美娘后,秦忠一絲一毫地積攢,每日所賺利息,且省吃儉用,積下來。經(jīng)過一年多的日積月累,秦忠有了一包散碎銀子,去銀店一稱,竟然有十兩之多。 卻說王美娘經(jīng)常受到一個叫做吳八公子的惡霸糾纏,那惡霸屢次遣人來約,王美娘不想接,多次推辭。一天,吳八公子火了,領(lǐng)著十多個狠仆砸了妓院,把王美娘拖出房外去“游湖”。倔強(qiáng)的王美娘在船上掩面大哭,任憑吳八公子叫罵“小賤人”,“小娼根”,“不識抬舉”,她抱住欄桿,只是嚎哭,如果惡人來拉扯就雙腳亂跳,哭聲更高。吳八公子大怒,教惡仆拔去王美娘的簪珥。王美娘蓬著頭,跑向船頭就要投水自盡,仆人們忙拉住她。吳八公子最后吩咐找了個湖邊僻靜之處脫去王美娘的外套和鞋襪,把她赤腳趕上岸去。
當(dāng)日,秦忠買了全新鞋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把衣服漿洗得干干凈凈,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打扮齊整后,秦忠來到了王美娘的妓院前。他正在躊躇,王九媽認(rèn)出了秦忠,招呼說:“你今日怎的不做生意,往哪里去貴干?”秦忠只好厚著臉皮,上前作揖:“小可并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
王九媽多年老鴇,見秦忠這般裝束,早猜出了大概,滿臉堆笑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辈坏人侏q豫,王九媽就拉他到里面客座落坐。秦忠這才承認(rèn):“我,我想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兒。”
王九媽并非惡人,嘆道:“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了這風(fēng)流之心?”見秦忠來真的,就說:“我家的幾個姑娘,你常來賣油,也都認(rèn)得,不知你中意哪一位?”
秦忠說:“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
王九媽變臉說:“你難道不曉得我家美娘的身價!就是倒了賣油的灶,你也沒有美娘的半夜歇錢啊。你不如將就一下,換一個姑娘吧?”秦忠怯生生地問:“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多少?”
王九媽笑道:“要十兩銀子,其他雜費(fèi)不在其內(nèi)?!?br> “原來如此,不是大事?!鼻刂颐鲆淮箦V銀子,遞與王九媽:“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shù),請媽媽收?!庇置鲆恍″V來也遞過去:“這一小錠,重有二兩。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順?!?/span>
王九媽拿了大銀,心中早就認(rèn)可這樁生意。但轉(zhuǎn)念一想,又怕秦忠一時高興,折了日后的本錢,再勸他說:“你一個小本生意的小販,積攢十兩銀子不易,三思而行啊?!?br> 秦忠毅然道:“小的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fèi)心?!?br> 王九媽收了銀子,實話實說,王美娘今天出去接客了,明后天也被人預(yù)約了,要秦忠大后天來看看。同時,王九媽提醒說:“我家美娘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這幾日你且不要賣油,預(yù)先留下個體面?!鼻刂腋孓o后,果然停了三天生意,不去賣油,到典鋪里買了一件半新半舊的綢衣穿上,每天到街坊閑走,演習(xí)斯文模樣。
第四天,秦忠起了個大早到妓院去。去得太早,妓院還沒開門,秦忠先去西湖閑逛了一回,良久又踅轉(zhuǎn)去。妓院的門是開了,但門前轎馬出入,門內(nèi)有許多仆從。原來韓府來接公子。秦忠只好轉(zhuǎn)身找了一個飯店坐了一會兒,再到妓院探信。王九媽抱歉道,韓公子夜宿后白天又拉著王美娘去賞早梅了,同時齊衙內(nèi)來約過兩三次,辭不得。所以秦忠的這筆生意今天做不成了,要日后再說。如果秦忠不愿,王九媽許諾退還銀子。
秦忠愿意等,每天賣完油,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妓院探信。這樣空走了一個多月,都沒有湊到王美娘有空的日子。
十二月十五日,大雪方霽,西風(fēng)過后,積雪成冰,好不寒冷。秦忠做完買賣,又打扮好去探信。王九媽高興地說,王美娘陪俞太尉賞雪去了,俞太尉七十歲了,男女之事肯定不行了,所以王美娘晚上會回來?!澳闱业叫氯朔坷?,吃杯燙風(fēng)酒?!?br> 秦忠喜出望外,坐等到天色已晚,昭慶寺的晚鐘都撞過了,王美娘還沒回來。好不容易回來了,王美娘已經(jīng)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jìn)來,到于門首,醉眼朦朧。王九媽介紹說有客在房中等著,王美娘早已身心疲憊,又見秦忠貌不出眾,就蹣跚到臥房,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脫了外套就和衣上床,倒身而臥。王九媽見王美娘如此做法,心里過意不去,很尷尬地看看秦忠。秦忠擺擺手,表示無所謂。
旁人都退出后,秦忠看美娘背對著他,睡得正熟,被子壓在身下。他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她,忽見欄桿上放著一床大紅的絲錦被,輕輕地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一壺?zé)岵?,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
熬到半夜,王美娘不勝酒力,腹中翻江倒海,迷迷糊糊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瞌睡。秦忠也慌忙坐起來,知她要吐,放下茶壺?fù)崦谋巢?。良久,王美娘忍不住了,放開喉嚨便吐。秦忠怕污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她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嘔吐完,閉著眼討茶漱口。秦忠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上,摸摸茶壺還是溫的,就斟上香噴噴的濃茶,遞給王美娘。王美娘連吃了兩碗,腹中舒服多了,身子又累了,又背對秦忠倒頭就睡。秦忠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王美娘睡到天明醒來,轉(zhuǎn)來見旁邊睡著一個人,問道:“你是誰?”秦忠回答:“我姓秦。”王美娘恍恍惚惚想起昨夜的事情,便說:“我昨夜好醉!”秦忠道:“也不甚醉?!薄拔矣浀迷逻^,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忠這才說:“是吐了。我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討茶,我斟上,小娘子飲了兩杯。”王美娘大驚:“臟巴巴的,吐在哪里?”秦忠道:“我怕污了你的被褥,就用袖子盛了?!蓖趺滥锟吹降厣系呐圩?,說:“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秦忠道:“這是我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瀝?!?br> 此時天色大明,王美娘猛然認(rèn)出這人就是賣油郎秦忠,驚問他昨夜為何在此。秦忠實話實說,自己的確是挑擔(dān)賣油郎,將初次看見美娘后的思念之情和積攢風(fēng)流之資等事,一一道來:“一生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br> 王美娘的第一反應(yīng)是可憐秦忠,說:“我昨夜酒醉,不曾招待你。你浪費(fèi)了那么多銀子,不懊悔?”
秦忠道:“小娘子天上神仙,我唯恐服侍不周。小娘子不責(zé)備我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
王美娘嘆道:“你一個小販,積下銀兩,何不留下養(yǎng)家?我這地方不是你應(yīng)該來的?!鼻刂业溃骸拔覇紊硪蝗耍o妻小?!蓖趺滥锟纯此?,頓了一頓說:“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嗎?”秦忠道:“昨晚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再作癡想!”
王美娘心想: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yáng)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上鞘芯?,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秦忠洗臉后告別。王美娘拉他多坐一會兒,說說話。秦忠說:“我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留宿的事情唯恐他人知道,沾污了娘子的芳名,還是早點離開好。”王美娘就偷偷取出二十兩私房銀,送給秦忠:“昨夜難為你,這銀兩奉為資本,莫對人說。”秦忠不肯接受,王美娘說了句“我的銀子,來路容易”,把銀子硬塞到秦忠袖內(nèi),推他轉(zhuǎn)身。秦忠只好接受,深深作揖告別。
這是一段見不得光的嫖宿之事,卻有著穿透時代的閃光點。在男女不平等時代,人們依然普遍追求愛情的幸?!@是亙古不變的。時代的束縛和身份的差距,讓秦忠和王美娘這兩個同屬社會底層的賤民,這兩個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哪信?,沒有來得及述說更多。他們也不可能將男婚女嫁的事情說出來。一個賣油郎娶一個名妓,說出來不會被人看好,更得不到人們的祝福??赏ㄟ^一言一行,秦忠已經(jīng)將對王美娘的真心真情表達(dá)了出去。妓女最缺少什么?就是真心真情。劉四媽說做妓女的,“不是個軟殼雞蛋”,不能太在乎自己,更不能看重自己,為了拉住大主顧,為了賺銀子,要寡廉少恥,要自我作踐。如果違背了主顧或者老板的意思,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秦忠雖然是以嫖客身份出場,但對王美娘的真心尊重、無微不至的愛護(hù)深深打動了后者。王美娘繼續(xù)在盛名之下過著朝歡暮樂的日子,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nèi)吻槭剐?,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此處的秦小官人就是秦忠。秦忠為什么會對王美娘這般真心,除了愛慕之外,很重要的一點是他也屬于社會底層,也是賤民階層。秦忠屬于“士農(nóng)工商”末尾的商人,而且還是居無定所的游蕩小販,就是拿著銀子去逛妓院也會被妓院老板鄙視。王美娘的社會地位很低,秦忠不見得比她高多少,可在經(jīng)濟(jì)地位上秦忠無疑是底層的底層。人見人欺、夾著尾巴做人的相同境遇,讓秦忠很能理解王美娘的苦楚。
王美娘受了侮辱,又在小路上跌跌撞撞,舉目無親,越思越苦,放聲大哭。剛好秦忠販油路過此處,上來相助。王美娘如見親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了前因后果。秦忠陪著她一起流淚,取出一條白綾汗巾包在美娘的腳上,再親手給她拭淚,幫她整理頭發(fā),好言寬慰。等王美娘情緒平定了,秦忠又叫了個暖轎,讓美娘坐了,自己隨后步行,護(hù)送她回妓院。
到妓院后,天色已晚,秦忠起身作別。王美娘拉著他不放。當(dāng)晚,兩人親熱了一場。王美娘對秦忠說:“我要嫁你!”秦忠心中歡喜,但怕美娘沒有考慮成熟,一時興起,又怕自己赤貧之家,美娘嫁過來后委屈了她。王美娘很嚴(yán)肅地表示:誤入歡場后自己無日不想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平日接觸的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哪有憐香惜玉的真心。只發(fā)現(xiàn)秦忠是個志誠君子,浫蹹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zhì),情愿舉案齊眉,白頭奉侍。如果秦忠不要自己,王美娘發(fā)誓:“就將三尺白羅,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誠心?!?br> 秦忠很感動:“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
妓女從良,最關(guān)鍵的是找對人家。王美娘解決了這個關(guān)鍵問題,其余都好辦了。她為從良一事準(zhǔn)備多年,積趲了數(shù)千金銀寄存他處,現(xiàn)在全部取出,又買通劉四媽,最終說動王九媽同意她從良。于是,秦忠操辦了一個樸素的婚禮,鄭重地將王美娘娶進(jìn)家門。王美娘舍去錦衣玉食,和丈夫秦忠過起了布衣素食的日子。
為了勸導(dǎo)妓女從良,樹立榜樣,《醒世恒言》這么寫是可以理解的。但在現(xiàn)實中這卻不太可能。首先,我們知道王美娘才貌雙全,在上流社會中生活交際;而秦忠布衣一個,是否識字都難說,夫妻二人的差距很明顯,雙方有多少共同語言很難說。如果不是秦忠之后表現(xiàn)出來的真心真情,王美娘很可能始終像開始一樣,看不上他。其次,秦、王二人的身份決定,他們的兒子不能走讀書科舉的路子。賤民脫離賤業(yè),三代之內(nèi),子孫都不能參考科舉考試。至于夫妻兩人婚后操持賣油生意,將油鋪開得紅紅火火的情節(jié),更多表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社會對一個家庭的理想設(shè)計。秦、王二人的婚后生活應(yīng)該是平淡無奇的,但對于二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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