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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8
第五輯 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事
味道常常是我們的引路人,把我們帶回到過去?!蹲窇浰扑耆A》里那個不經(jīng)意跌入茶水里的小甜餅,激活了作者的全部記憶,他的舊日就藏在這微妙的滋味里,當(dāng)小甜餅猝不及防地下墜,它就得到了釋放的契機(jī)。
所以那個男人用工筆般的細(xì)致描寫那些味道,螃蟹、鹿肉、雪水烹出 的茶,帶出與這味道疊映在一起的音容笑貌,他的筆觸又變成了一架高清晰的攝像機(jī),緩緩地游弋、宛轉(zhuǎn)、遲疑、停駐,即使在暗夜,也不會錯過一絲一毫。這些看似不相干的細(xì)節(jié),就像鋪在水洼里的碎石,他踩著它們,一步步,向前走去。
榮國府的吃食
據(jù)說有人讀《紅樓夢》是專愛看那些吃食的,可不是,古典小說里數(shù)它寫吃的最饒有味道。
《水滸傳》里吃得最單一,動輒二斤牛肉,再有就是宋江喜歡喝碗鮮魚湯,可惜這位江湖大佬腸胃不好,幾口過夜的魚肉就讓他鬧起肚子來,引得小女子朱碧一哂;《西游記》里都是出家人,只能在水果素齋上做文章,害孫悟空闖下大禍的是蟠桃與人參果,如今市場上也有兩樣水果叫這名字,人參果出乎意料地寡淡無味,蟠桃味道還好,只是扁扁的,一點(diǎn)也不像圖片上電視里紅潤豐盈的樣子;《三國演義》里都是英雄,食與色都不是很講究,作為閑筆一帶而過的,青梅煮酒的青梅與酒皆是道具,為了把“論英雄”三個字襯得更為鏗鏘而已。
其他三大名著都不能和《紅樓夢》相比,有好幾回半夜里翻看,看得饑腸轆轆,只得起床,偏偏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好拆了一袋小青椒充數(shù)。
1、真有那么好吃嗎
曹公有一樣本事,能把很平常的東西寫得引人入勝。比如柳嫂子給芳官單做的那個兩菜一湯外加飯后甜點(diǎn)的套餐:一碗蝦丸雞皮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腌的胭脂鵝脯,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并一碗熱騰騰碧熒熒的綠畦香稻梗米飯,單看這番形容,已讓人胃口大開,顏色也好看,胭脂鵝脯配碧綠米飯,明悅可喜,而且下飯。
《紅樓夢》里常吃這種綠香梗米,市場上卻很少見,我在越南的一家超市看到過,半斤裝的一小盒,合人民幣五塊錢左右,干而且扁,不大像能做出“綠熒熒”米飯的樣子,但是為了了一個心結(jié),還是放到籃子里去了,后來到柜臺結(jié)賬時(shí),很現(xiàn)實(shí)地想起這一路買的東西太多,再加這個半斤裝的綠米,怕不好拿,又給放下了。
除了綠米,榮國府還吃紅稻梗米,也就是如今超市里的紅糯米吧,但當(dāng)時(shí)似乎比綠香梗米還稀罕,專門用來熬粥不說,賈母才吃了半碗,便囑咐給鳳姐送去,鳳姐可能沒有這種分例,當(dāng)然也可能是榮國府家境已經(jīng)衰落,紅糯米也變得金貴了。同時(shí)還給寶玉、黛玉送了兩碗菜,其中有一碗很可怕,是風(fēng)干的果子貍,從前看了不知是何等的美味,經(jīng)過“非典”這一遭,不由“談貍變色”,看來人的味蕾也是受意識控制的。
與綠米紅米相比,白梗米就顯得等而下之,但七十五回,賈家處境每況愈下,連白梗米飯都不能正常供應(yīng)。尤氏到賈母處問安,第一碗是白梗米飯,她還沒吃完時(shí),添飯的就給她盛了一碗下人的飯,這小小的細(xì)節(jié)反映出尤氏不受尊重的處境,連賈母都覺得不像話,叫人把三姑娘的飯拿來,膽小怕事的尤氏不肯鬧太大的動靜,趕緊說自己“這就夠了”,鴛鴦?wù)f,你夠了,我不會吃的?表面上看是頂撞尤氏,生硬的口氣里卻也有憐惜,尤氏混到讓一個丫鬟憐惜的地步,也夠慘淡的了。不過,我是寧可吃“下人的米飯”的,梗米做出的飯?zhí)?,吃不了幾口就膩了,且不宜于澆湯拌菜,米粒粘在一塊,不容易入味,再灑上些白糖,就像粽子了,沒有誰家會一天到晚吃粽子的。
榮國府不少吃食都有這個特點(diǎn),形式大于內(nèi)容,比如那個茄鲞,十來只雞,許多道工序,聽得劉姥姥直念佛,但是據(jù)說有好事者如法炮制,味道并不盡如人意。那“磨牙”的小荷葉蓮蓬湯,連鳳姐都承認(rèn)沒意思,可那么鄭重其事的做出來,讓你也不好意思輕慢它。還有一些吃食,干脆就是名稱制勝,比如四十五回里寶釵派人給黛玉送燕窩,順便還送了一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聽聽這名字,潔粉加梅片加雪花加洋糖,就有十足的誘惑,雖然我現(xiàn)在也沒琢磨出那是什么東西。有人說是上好的白糖,我覺得不像,那么“梅片”二字落到何處了呢?照我想來,梅片是形容它的形狀的,潔粉與雪花皆是說上面那層白霜,又有“洋糖”二字增加它的神秘感,這個順帶送來的小零食,倒比那燕窩更讓人向往,更有時(shí)尚意味,有點(diǎn)像現(xiàn)如今的VC糖果什么的。至于寶玉塞到金釧嘴里的那個香雪潤津丹,不用說,就是如今的潤喉糖了。
如果活在現(xiàn)在,曹公一定是頂級的廣告文案大師,他通過名稱,通過制作工序,通過對食客表情生動的刻畫,化腐朽為神奇,連紫姜都是以宮廷手法制作的,你焉能不想一嘗為快?相形之下,高鶚明顯笨拙許多,他想給黛玉換換口味,居然搬上一碟大頭菜來,拜托,你就不能來點(diǎn)別致的嗎?同樣是咸菜,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
2、油膩有余,營養(yǎng)不足
拆開曹公的包裝,那些吃食對我的吸引力就不大了,榮國府興高采烈地舉行的盛宴,在我看來,都過于甜膩。賈家的食譜靠近淮揚(yáng)菜系,特別愛吃甜的。襲人捎給湘云的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舅太太送給鳳姐的是菱粉糕和雞油卷,秦可卿生病,賈母送過去棗泥山藥糕,這么膩的東西,聽得我的胃都替病榻上的可卿累,但也不知道真的還是假的,她竟說“倒能克化得動的樣子”;劉姥姥二進(jìn)榮國府,賈母請客,除了著名的茄鲞和那個“一兩銀子沒聽見響就沒了”的鴿子蛋,就剩下那些藕粉桂糖糕和松穰鵝油卷了。
賈府似乎很喜歡用雞油鵝油,連形容迎春都是鼻膩鵝脂,想像不出雞油鵝油的味道,我所在的這個城市有賣鴨油燒餅,但我一向不愛吃鴨子,對鴨油感覺也平平,只是從營養(yǎng)學(xué)上說,動物油總是沒植物油健康。
也許那時(shí)沒有吃得健康的理念,榮國府的伙食大魚大肉多,蔬菜少,賈母不喜歡吃面筋豆腐,她吃的是牛乳蒸羊羔,還有油炸野雞,她的腸胃很奇怪,能承受這樣的東西,半個桃子卻讓她腹瀉不止。
大觀園的伙食后來是分開來了的,在園子里另設(shè)一個廚房,新鮮菜蔬各屋都有分例,但是據(jù)廚房負(fù)責(zé)人柳嫂子的說法,還是以肥雞大鴨子為主,所以自個點(diǎn)菜的莫不是要蔬菜面筋雞蛋之類,晴雯要蘆蒿炒面筋,還特地囑咐少擱些油才好,必是被油膩的食物弄壞了胃口,寶釵和探春突然興起,要的則是油鹽炒枸杞芽兒,這個菜名卻也有趣,所有的菜都是油鹽炒的,但它這么一強(qiáng)調(diào),會讓人覺得味道特別足。
看過一個調(diào)查,說三分之二的中國人都是川黔口味,嗜辣。但是一個四川人若進(jìn)了榮國府,嘴巴里一定會“淡出個鳥”來,那么多菜式里居然沒有一個是辣的,勉強(qiáng)充數(shù)的也就是那紫姜了,但我猜鳳姐應(yīng)該嗜辣,她這個人,勇于冒險(xiǎn),不怕受到傷害,而辣椒給人的快感,不正在于給平淡的口腔里放把火,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灼痛,讓人欲罷還休,難分難舍。書中沒有這方面的描述,可能是曹公對辣的東西沒感覺吧。
榮國府物質(zhì)極大豐富,不忌憚“鋪張浪費(fèi)”四個字,那大觀園蓋得元妃都不安,認(rèn)為奢華太過。但他們家卻不完全忽略節(jié)約之道,賈母沒吃完的半個點(diǎn)心,就賞給小丫頭,看到這里總覺得不爽,多少會沾些口水吧。宴席上沒吃完的菜,也會打包送往各房,甚至作為莫大的恩澤,賞賜給底下人,襲人身份發(fā)生微妙的變化,第一征兆不就是那兩碗殘羹冷炙?
也不完全是想節(jié)約吧?維族人的食物若是變質(zhì)或?yàn)⒌袅?,是不可以一丟了之的,必須把它埋起來,表現(xiàn)了對食物的尊重。榮國府對于食物的珍惜里,似乎也有禁忌的成分,上到禁忌這個層次,口水的問題就沒法追究了。
3、也有幾樣好吃的
去年冬天,常去的紅樓論壇上,有人發(fā)帖子,“下雪了,讓我們?nèi)タ韭谷獍伞保靡缓舭賾?yīng),那些興致勃勃望梅止渴的跟帖之后,不知道有多少鍵盤遭劫,無端嘗到口水蓋臉的滋味。
《紅樓夢》里的食物,最令人食指大動的莫過于湘云和寶玉烤的那鹿肉,一直矜持懂事的平兒都摘下蝦須鐲,雖導(dǎo)致一場失竊事件,卻也帶出了平兒對于寶玉的體諒,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細(xì)微溫情。這且不提,還說這烤鹿肉,使公子小姐變成“叫花子”的烤鹿肉,若干年時(shí)光之后,余味未散,隔了那么遠(yuǎn)的時(shí)空,也有香味透紙而來,其亂人心目,可與那纏綿悱惻的愛情相比。
我等卻很難有這口福了,市場上從來沒見過“新鮮鹿肉”,據(jù)從前同寢室的東北女孩說,鹿是國家保護(hù)動物,他們那旮瘩也有偷獵的,卻不敢以鹿肉的名義出售,混在牛肉里試圖瞞天過海,運(yùn)氣好的就能以牛肉的價(jià)錢買到。雖然我一向自我標(biāo)榜為守法公民,且偽善地不吃鴿子兔子等有著溫順眼睛的動物,聽到這段掌故,也對他們東北人羨慕得要命,紅樓里這段描寫是擋不住的誘惑,再說還很難說所有的鹿都是國家保護(hù)動物,在超市里曾見到真空包裝的熟鹿肉,至于溫順的眼睛云云,反正我又吃不下一頭整鹿,不大會看到它的眼睛,烤熟之后,動物也變成了食物,那一點(diǎn)未泯的良知也隨著香味煙消云散了。
難怪孔子說君子遠(yuǎn)庖廚,美食當(dāng)前,沒有幾個還能保持君子的身段。
還有就是那場螃蟹宴,寶姐姐替云妹妹宴請榮國府一干人等的,螃蟹這東西選的好,若是平常酒席,勢必寶姐姐掏銀子置辦,云妹妹難免尷尬,而這螃蟹,是寶姐姐家的伙計(jì)莊子上的特產(chǎn),寶姐姐只須跟哥哥說一聲便可,然后在舉蟹大吃的熱鬧氣氛中,云妹妹這樣的豁達(dá)人,哪還會把那點(diǎn)小尷尬放在心上呢。
螃蟹這東西我也愛吃,這話說得不對,應(yīng)該是人見人愛,張岱說只有一種食物是不放任何作料而五味俱全的,說的就是螃蟹。它不但味道好,而且有情致,濃秋淡酒,黃昏庭院,持蟹對菊,細(xì)剔慢嚼,浮生往事在心頭掃了一遍,那樣的一瞬,等于百年。如今雖然沒有那緩慢的時(shí)代作背景,好在螃蟹本身還沒走了味。
蒸螃蟹也是殘忍之事,甚至稱得上恐怖,拿小牙刷刷蟹上與臍下的須,要十分小心,但見那十只腳都朝天蹬與抓,卻只能扯到虛空,一絲同類般的同情潛入心中,人生中總有相似的時(shí)刻吧,無助的不是肉體,是靈魂。這么想著把螃蟹放入蒸籠,加熱的過程中聽那蟹爪沙沙地劃動,可以想像里面的熬煎,硬著心不去睬它,唯一慶幸的是螃蟹不會說話,連叫都不會,讓人類才有勇氣理直氣壯地虐食,由此也可見話語權(quán)的重要性,沒有開口能力的種類注定要活得悲慘。
吃都吃了,還弄出些道理來,實(shí)在是無恥的文人習(xí)氣,好在大多時(shí)候,我都是素食主義者,更感興趣的,是《紅樓夢》的一些邊緣小菜,比如寶釵和探春商量著要吃的那油鹽炒枸杞芽兒,就不知道是怎么個味道,同類的榆樹骨朵洋槐花都是好吃的東西,這能讓兩位大小姐巴巴地拿錢去買的枸杞芽兒,也該是美味的吧。柳嫂子不滿大觀園的“二等主子”私自點(diǎn)菜時(shí)提到的那醬蘿卜炸兒,大概就是把腌蘿卜干過油煎,我試過幾次,蘿卜干的香味被炒出來,嚼起來更脆,肥雞大鴨子吃膩了,來點(diǎn)這個,還真挺開胃。
這些都算尋常之物,薛蟠這個呆霸王弄來過異域的稀罕物:“這么粗這么長粉嫩的鮮藕,這么大的大西瓜,這么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么大的一個暹羅國進(jìn)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如今科技手段發(fā)達(dá),他說的這些全成了司空見慣之物,只是那年頭,沒有化肥,沒有轉(zhuǎn)基因,味道絕非今日能比,想想還是不無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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