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也不例外。
影 (2018)
導演: 張藝謀
編劇: 李威/張藝謀
主演: 鄧超/孫儷/鄭愷/王千源/王景春
類型: 劇情/動作/古裝
語言: 漢語普通話
上映日期: 2018-09-30(中國大陸) / 2018-09-06(威尼斯電影節(jié))
片長: 116分鐘
這位攝影師出身的天才導演，在1987年的處女作《紅高粱》中就表現(xiàn)出了對于構(gòu)圖和色彩極強的駕馭能力，并一舉斬獲柏林金熊，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2002年，《英雄》的橫空出世標志著中國大片時代的到來，而張藝謀成為這股浪潮無可爭議的先行者，其對大場面的驚人調(diào)度，以及用色彩串聯(lián)情節(jié)的處理方式，隨著時間的推移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可。
而2018年的《影》再一次實現(xiàn)了張藝謀在電影表達上的開拓，其水墨風格的呈現(xiàn)與琴瑟和鳴的配樂交織，在某種程度上完成了中國美學在電影領(lǐng)域表達方式的全新探索。
1
繁與簡
張藝謀對于色彩的運用向來為人所稱道，他早年《紅高粱》里炫目的大紅、《菊豆》的染坊里滿目的青已經(jīng)令人印象深刻。
《紅高粱》劇照
進入大片時代，從《英雄》的紅、綠、藍到《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金、銀，再到《長城》里黑、藍、金、紅、紫五軍，色彩始終是張藝謀敘事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盡管面對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指責，但這些嘗試對于電影表意方式的開拓無疑都是有益的。
《英雄》中段敘事的綠色
在《影》里，張藝謀卻沒有再調(diào)動任何炫目的色彩，而是使用了黑和白。
這種用色的初始創(chuàng)意顯然來自中國的水墨畫，純粹以黑白的交織暈染來勾勒畫面的藝術(shù)。相較于西方式的寫實和東方色彩豐富的工筆彩繪，這種藝術(shù)卻能給人更加豐富的想象空間，實處落筆的黑和虛處留空的白，潑灑著遠超畫幅的空間構(gòu)架。
但作為東方藝術(shù)的重要組成，水墨幾乎從來不曾出現(xiàn)在電影屏幕上。無他，電影畫幅本身的寫實屬性與這種具有詩意的東方美學天然有著相沖，遼遠的空間想象局限于2.35:1的畫幅之中，很難脫出藩籬。
但是當張藝謀的《影》第一個外景出現(xiàn)的時候，胖部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魯嚴奉沛良之命，在都督府門前等子虞從鏡州歸來。近處的碼頭、稍遠的殿宇和背景的山巒，達成中國畫遠中近的構(gòu)圖，甚至通過巧思衍展了畫面的留白，即近處的水和遠處的山霧。
這種處理手法在全片頻頻出現(xiàn)，或是室內(nèi)的留黑或者透明的白紗屏風，或者室外的云甚至無色的天空，張藝謀以他對電影藝術(shù)的熟稔，完成了對東方美學極盡想象的復刻。
有別于黑澤明或小津安二郎的日式美學，《影》刻意規(guī)避了日本古裝片開創(chuàng)的幾乎定型的東方式審美定式，如《亂》中的如林槍陣或流動狀的蘆葦蕩。
其元素如山水、屏風、殿宇、古琴、袍服等固然是古裝片里的常見意象，但是在全新的有機組合下，展示了完全新鮮的審美情致。
僅憑《影》對于中國審美情致在電影美學里的拓展，這部電影也足以為后人垂范。張藝謀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電影的色調(diào)也極為有趣，并非純?nèi)灰院诎子跋衽臄z，而是用低飽和度的全彩影像拍攝，但以布景和服裝人為營造了一個黑白的世界。
其效果兼具了黑白影像模糊的空間感和彩色影像豐富的視覺感觀，用心之處著實讓人驚嘆。
可以說，張藝謀完全是以一種自找麻煩的拍法完成了水墨質(zhì)感的表達，在效果上，卻形成了大繁至簡的畫面效果。
繁與簡，黑與白，這種在畫面上的有趣沖突，構(gòu)成了《影》令人驚嘆的中式美學，并且奇妙地完成了中國哲學里陰與陽的對立統(tǒng)一。而這種對立統(tǒng)一，也是該片在表意指向上的刻意追求。
2
欲與情
《影》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替身的故事。
沛國大都督子虞從八歲開始就訓練了一個替身，容貌與自己酷似。一年前，子虞和炎國境州守將楊蒼比武落敗，中刀之后身體日漸衰弱，容顏衰老，不得已啟用了替身。為了銘記自己誓取境州的大志，他給替身取名為境州。
替身，也就是子虞的影子，是依托本體而生的虛幻的存在，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過是主人子虞的一個志愿。
從小被囚禁訓練的他在28歲終于重見天日，但長期的幽閉令他對到來的每個黑夜無比恐懼。他永遠睡在地上，還要留一盞燈，然后像受傷的野獸蜷縮成一團。
但白天他卻化身為一國大都督縱橫于朝野和天下，享受著眾人崇敬的目光，與一國君主分庭抗禮。
他漸漸在兩個身份里凌亂，內(nèi)心的虛無和承擔的大任將他不斷撕扯，對子虞的身份產(chǎn)生了難以遏制的占有欲。
除了權(quán)勢和地位，美麗聰慧的夫人小艾也激化了他的欲望。一年的朝夕相處，令他和小艾有了對彼此身份的迷茫。
而母親因為權(quán)力斗爭被殺，則成為影子最終決定占有子虞一切的直接動機。
影子（境州）有非常明確的欲望驅(qū)動和情緒線索，從一件工具到這場殺局的一方勢力，成為沛國君臣對決的闖入者。
作為影子的主人，子虞是影子的實體和陽面，卻在這段關(guān)系中逐漸轉(zhuǎn)為陰面。二人陰與陽的易位，導致兩人在心理和欲望上的不斷升級。
不斷佝僂和衰弱的身體是子虞真正的囚室，他無法亮相人前，甚至不能完成作為丈夫的職責；而他唯一可以自傲的，只剩下睿智的頭腦和偌大的名望。建功立業(yè)成為他找回尊嚴的唯一方式，所以他要收復境州，他要篡位為王。
偏執(zhí)讓他越來越極端，為了將影子這把刀打磨鋒利，他不得不目睹小艾和境州越來越親密的肢體接觸，及二人上藥、調(diào)弦、協(xié)奏的種種融洽。
當境州和小艾身形合一擊敗了子虞，后者只顧得為即將到來的成功而興奮，卻不顧那根墜地的竹杖仿佛自己失落的夫權(quán)。
他最大的紕漏，是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的工具正逐漸有了自己的意識，他以為影子所渴望的只是他的妻子，但影子早已在覬覦他的一切。
張藝謀很會拍男人的欲望，對權(quán)力場中的男人們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事實上，在這場沛國由外戰(zhàn)轉(zhuǎn)為內(nèi)斗的政治變局里，每個男性都有著自己的利益訴求。
沛良作為國君是個庸主，卻對權(quán)力有著旺盛的欲望。他因為子虞的專權(quán)而夜不能寐，卻必須蟄伏等待翻身的機會。
他本人沒有能力主導收復境州，就坐視子虞謀劃全局，自己暗暗謀劃如何攫取勝利果實，一舉成為聲望無兩的圣主。
魯嚴是個小人，他一直靠著給沛良做馬前卒對付子虞來獲得政治地位，而成為境州楊蒼的密探，也是其一己私欲的驅(qū)使。
看似莽夫的田戰(zhàn)也絕不簡單，得知了影子身份的他曾說“你比都督更像都督”，深知子虞已經(jīng)喪失理智的他，或許是最早想到李代桃僵之法的人。
在影子殺死沛良和子虞之后，他一言不發(fā)，因為在影子登基之后，他會成為下一個真正權(quán)傾朝野的都督。
在這場殺局中，男性主宰了欲望，成為整個故事的串聯(lián)者。美中不足的是，小艾和青萍這兩個女性顯然失之單薄，在敘事上更多地起到符號化的作用，畢竟這場局中“沒有女人的位置”。
小艾的情緒驅(qū)動來自情，她對子虞的忠誠可以讓她和另一個男人假扮夫妻。但是，當她迷失在另一個男人的感情里的時候，她最終面臨的抉擇其實是在兩個男人之間。
她的情和男人的欲，又構(gòu)成電影敘事的陰與陽。
還要提及片中極美的一個畫面，小艾在決戰(zhàn)前夜去找境州的時候，鏡頭穿過屏風拍攝小艾赤腳躡足而來，令人想起李后主的“刬襪步香階，手提金鏤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有著完全中式詩意的性感。
3
真與假
而青萍，或許代表著電影里為數(shù)不多的真。
片中的男人們都有著詭譎的內(nèi)心布局，而小艾則徘徊于兩個男人的角力，唯有青萍，可以坦蕩地問沛良一句“那什么才是真的”。
境州破，青萍死，成為最終一切圖窮匕見的導火索。
她離世之后，影子正式以真身的身份走上前臺，子虞則變裝入宮刺王殺駕，沛良奉假子虞為真都督，田戰(zhàn)則成為影子的幫兇，一切原本真與偽的邊界都被泯滅，整個沛國朝堂再無半點光亮。
真身與影子是全片的題眼，而這兩個人的存在，構(gòu)成了關(guān)于真假的哲學思辨。
真為陽，假為陰，是子虞和境州本來的關(guān)系；在外為陽，在內(nèi)為陰，卻是子虞和境州事實上的處境，陰陽交雜之后，兩者身份在不斷發(fā)生易位。
假似乎替代了真的本來面目，昂藏偉岸，縱橫捭闔；而真卻拘于斗室，形容枯槁。假似乎比真更像真。
境州的原始形態(tài)其實是子虞賦予他的，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才學武功。傷重衰弱的子虞，將曾經(jīng)風流倜儻、決勝千里的自己完成了事實上的切割，在這個層面上，二人的真假也更難區(qū)別了。
在太極圖對戰(zhàn)中，子虞一身黑衣，而境州卻白衣飄飄，甚至和境州在外生活的小艾也是一身白衣，似乎對兩者的真假關(guān)系做出了某種預判。
當境州將面具緩緩按在垂死的子虞臉上，是極具“弒父”意味的假的勝利，正式完成了真假之間的交換。
但曾經(jīng)的境州除了子虞的身份，還留有境州自己的部分，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喪失了作為境州的權(quán)力；最終獲勝的不是境州，而是“假”本身。
就此《影》的敘事走向幾乎完全走向了消極和負面，除了“假”的實質(zhì)的勝利，更是權(quán)謀伎倆等虛偽詭詐的“假”取得的勝利。有趣的是在此時，唯一能夠戰(zhàn)勝假的，是分不清是否真實的“情”。
《影》構(gòu)建了一個平臺，展現(xiàn)真與假、虛與實在這里的陰陽變換、正反交織，形成了一個具有哲學思辨意味的討論。而故事本身的權(quán)謀詭詐，也在這個前提下達到了較高的完成度。
令人驚喜的是，張藝謀用極具中式美學的視聽語言，將這個過程在鏡頭里具象化，陰陽以黑白兩色呈現(xiàn)，交替轉(zhuǎn)變宛如太極。
這無疑是今年國產(chǎn)片在視聽語言上達到最高成就的電影，甚至有可能影響未來中式美學在電影里的拓展。我們有理由相信，這部電影正在成為張藝謀視聽體系的全新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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