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23日，小澤征爾教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同學們體會貝多芬的作品。 老北／圖
“他有一雙有魔力的手”
聆聽過小澤征爾指揮的中國學生說：“他輕而易舉就能把我們帶入一個世界”。
■本報獨家訪問小澤征爾
□本報記者 楊瑞春
●小澤征爾簡介
1959年，出生在中國東北沈陽的小澤征爾獲得法國貝桑松國際指揮比賽第一名后，先后跟隨指揮大師卡拉揚和伯恩斯坦學習。從1973年開始擔任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總監(jiān)后，他躋身世界最優(yōu)秀的指揮家行列。在波士頓近30年的指揮生涯中小澤征爾創(chuàng)造了古典樂壇的奇跡，使樂團成為國際上最優(yōu)秀的交響樂團之一。1979年3月，他曾率該樂團成功地訪問中國。2002年7月，當他從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總監(jiān)光榮卸任時，全體波士頓市民都對他表示了最高的敬意。他從2002－2003音樂季開始擔任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音樂總監(jiān)，更增強了他在國際樂壇上的影響力和威望。
音樂突然停了下來，大家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頭標志性亂發(fā)的小澤征爾收住手勢，向后面的工作人員假裝生氣地抗議：“為什么拿掉這一段啦，太可惜了，這一段這么美。”工作人員微笑不語，下面樂團的年輕學生們也都笑了起來。這是在日本松本市藝術館排練現場，小澤征爾幾天后將帶領幾乎完全由學生組成的“齋藤”（SaitoKenen）管弦樂團演奏歌劇《費加羅的婚禮》，而他發(fā)現，大家的樂譜和他的不一樣。
中提琴手、中央音樂學院的學生李藝音在樂隊中，與日本學生一起，認真地看著這位指揮大師的各種提示。他和其他三位幸運的中國學生剛剛從松本市的大山里出來，在山里舉辦的“齋藤室內樂夏令營”里，練習弦樂四重奏。8天的封閉訓練讓他們感覺受益良多。
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像李藝音一樣，獲得被國際指揮大師小澤征爾直接指導的機會。10月2日和7日，小澤征爾分別在北京和上海指揮了羅西尼歌劇《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60多人組成的樂隊中，有一半是中國學生，他們中的一些在今年年初由小澤征爾自己挑選，一些則由他信任的老師挑選。
這是小澤征爾音樂塾歌劇演出的一部分。小澤征爾認為，歌劇是很好的音樂學習方法，所以2000年他創(chuàng)立了小澤征爾音樂塾，每年上演一部歌劇，通過考試選擇日本以及亞洲的年輕音樂家，組成樂隊和合唱團。
今年年初，在小澤征爾挑選中國學生的時候，他突然叫住去采訪的中國記者，“我想請你們幫忙，我已經這樣一把年紀了，我想來中國教學?！边@個舉動讓在場的記者大吃一驚，盡管之前每次訪問中國他都會抽出時間到北京或上海的音樂學院去指導年輕音樂家，但小澤的這個心愿卻是第一次表露。9月份再次來到中國時，他拿到了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的聘書。
只要站到指揮臺上，面對樂隊，小澤征爾好像永遠精力充沛，充滿激情，一點也不像一位七十歲的老人。他十分善于調動樂手的情緒。“他有一雙有魔力的手，”在日本學習的中國學生高慎建說，“他輕而易舉就能把我們帶入一個世界?！?br> 在日本的一次排練間歇，我忍不住問他：“不覺得累嗎？您看起來真是充滿能量??！”小澤征爾調皮地翻翻眼皮，學小狗一樣把舌頭吐出來喘著粗氣，表示他實際上已經筋疲力盡了。而在北京排練《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時，有一次他靠在椅子上就睡著了。
在日本，小澤征爾是一個類似于神話一樣的人物。他早年騎著摩托車游歷歐洲，后來成為卡拉揚和伯恩斯坦的學生，是闖入西方古典世界的世界級指揮大師中少有的東方人。當然為此他付出了常人少有的努力，在早年的學習中，他每天早晨4點鐘就起床，學習，讀音樂，然后把樂譜背下來。
“小澤征爾先生，你激發(fā)出我的很多靈感呀。你是個內心十分豐富的人，我在PBS特別節(jié)目中看到過你，了解了很多你的有趣的事。看你指揮的時候，我很快意識到你指揮出了音樂的靈魂，要是我導演電影時也能發(fā)掘出電影的靈魂，再經過努力，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今天這樣?！?br> 一位古典音樂世界的領袖，讓一位當代電影世界的領袖變得格外謙遜。2002年，美國著名導演斯皮爾伯格在小澤征爾離開他擔任藝術總監(jiān)將近30年的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時，和很多美國文化界的重要人士一起，十分熱烈地贊美了這位創(chuàng)造了奇跡的東方人。而在那次隆重而溫情的告別晚宴之后，小澤征爾去了歐洲大陸，擔任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藝術總監(jiān)。
那一年，在他指揮的2002年維也納金色大廳新年音樂會上，他用中文向世界各地的觀眾喊出了“新年好”。那張CD在日本銷量高達80萬張，突破了古典音樂CD的銷售記錄。
小澤征爾可以說是與中國音樂界交往最為密切的世界級指揮家。中國著名作曲家、中央音樂學院前院長吳祖強曾撰文回顧了小澤征爾為推動中國古典音樂發(fā)展所作的種種努力，他說：“即使只根據我個人的很不完全回顧，小澤先生與其他和我國同樣友好的國際大師級音樂家們的不同之處也是非常明顯的。我想這不同之處的主要一點也許是小澤所具有而他人不一定具有的濃厚的中國情結?！?br> 1935年9月1日，小澤征爾在中國沈陽出生，他在北京度過了童年，6歲時隨父母回到日本。他再一次來到中國是1976年11月，基本上是一次私人訪問。一年后，他再次來到中國，指揮中央交響樂團演奏勃拉姆斯、《二泉映月》和琵琶。1979年，鄧小平訪問美國時，小澤正因為感冒躺在波士頓的家中。他從電視上聽到鄧小平和卡特說與奧加強中美文化交流，中國將派京劇團赴美國演出，而且歡迎波士頓交響樂團訪華。就這樣他的夢想終于實現了。1979年5月，他指揮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在首都體育館的演出已經是一個具有標志意義的歷史時刻。據友人回憶，在那次音樂會謝幕時，亢奮的小澤征爾跑向他的老朋友、中國指揮家李德倫和韓中杰，熱烈地和他們握手擁抱，就是停不下來，而鄧小平當時已經走到他身后，一直禮貌地等待，直到禮賓司工作人員過來提醒，小澤征爾才意識到，和鄧小平見了面。
韓中杰評價認為，小澤征爾的到來在時間上是中國交響樂承前啟后的分界線。在他來北京之前，中國的交響樂團還沒有接觸過歐美一流樂團的指揮，他給中國交響樂團帶來了新鮮感，也給中國樂團帶來了較少演奏的近代作品，如德彪西和斯特拉文斯基。
小澤對中國感情很深，每次去北京他都要去童年居住過的新開胡同69號，2002年，小澤征爾96歲的母親去世，遵其遺囑，小澤征爾將老人的部分骨灰葬于69號院正房花壇下。
生活中的小澤征爾十分平易近人，中央音樂學院的研究生陳琳是小澤的忘年之交，她曾被小澤要求帶他去學生食堂用飯卡吃了一回餃子。在另一次“強烈要求”下，這位學生還不情愿地帶他去簋街一家面館吃刀削面，因為這家連餐巾紙都不提供的小餐館就連她平時都不愿光顧。
他們坐在破舊的長板凳上吃著面，小澤對味道贊不絕口。這時，一位中年男人帶著他十三四歲的兒子走到小澤先生旁邊，拿出照相機請求合影。他說他剛才也在這里吃飯，看到小澤先生來了，連忙趕回附近的家中去拿上相機并把兒子叫來。沒想到在這種地方還有人能認出他，連小澤征爾自己也很吃驚，但他立即痛快地答應了那人的請求。飯后他們去結賬，老板說，剛才跟你們照相的那個人已經把你們的賬結了。
8月底、9月底，在日本松本市和中國北京，小澤征爾兩次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教學的成就，讓人會上癮”
記者：這些年有不少國際指揮大師來過中國，但有人說，中國人太喜歡小澤征爾了，任何人不要指望哪位指揮大師和小澤征爾平起平坐，你自己有沒有想過為什么？
小澤征爾：那大概是因為我出生在中國吧。我在毛主席去世后不久就去了中國，和中國打交道的時間非常長，而且我中國的好朋友也特別多，不過不少人都已經去世了。
記者：聽說你剛剛拿到中央音樂學院的教授聘書，這是否意味著一份重要的責任？
小澤征爾：是名譽教授。不過確實責任重大，我希望能做好，不過不知道能做多好。來中國教學這個計劃，就像很多事情，如果你不想就不可能成功，而經過努力和嘗試，雖然中間有很多困難，但還是成功了。
記者：那么實施的情況怎樣呢？
小澤征爾：其實像10月份這樣演出《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就已經算是斷斷續(xù)續(xù)開始了，可能還會做一些小規(guī)模的室內樂方面的培訓。這件事情要一點一點來。
記者：8月從中國到日本參加培訓的這些中國學生應該是你最開始的實踐了，你對他們的表現滿意嗎？
小澤征爾：他們進步很大，對音樂的表現更加自由了。
記者：你希望把他們培養(yǎng)成什么樣的音樂家呢？
小澤征爾：我希望他們能夠從內涵來理解音樂，而不是僅僅限于表面的技巧。
記者：是否要培養(yǎng)成小澤先生您自己這樣的人啊？
小澤征爾：一個像我這樣歲數大的人嗎（笑）？
記者：現在我們看到你的教學活動很多，你以后是否會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教學而不是演出？
小澤征爾：我沒有特別想過這件事情，但事實上我教學的時間確實比過去多得多了，我在日本有夏令營，其中有培訓弦樂四重奏的項目，有音樂塾，再加上7月份在瑞士也有一個類似的項目。不過過去我在波士頓檀格伍德也曾經進行了30年的教學。
記者：為什么這種工作重心會發(fā)生轉移呢？
小澤征爾：從事音樂的人，好像隨著年齡增長就會自然這么想。也許是因為不管我在檀格伍德音樂中心還是在音樂塾的教學，都讓我很有成就感?？吹綄W生的進步，會有一種吃了麻醉藥物的感覺，越吃就會越上癮。
記者：那么通過這些接觸，你覺得中國的古典音樂教學最需注意的是什么問題？
小澤征爾：音樂最重要的是要把自己的想法表達給對方，在年輕的時候，大部分人要學習的是表達的技術，這難度很高，因為音樂高一個音、低一個音都不行。但不能因為技術就忘記了音樂最終的目的。作曲家寫了一部作品，是要依靠演奏者來傳達他心中的想法，但很多人卻會忘掉作品本來想表達的是什么東西。所以你要提前理解作曲家的想法，再去演奏它。并不只中國是這樣，搞音樂的都是如此。
記者：你有很多不可思議的經歷，其中也包括很多別人想不到的困難，比如說你年輕時被NHK交響樂團抵制以至于取消演出的事情。你是否覺得自己運氣足夠好呢？
小澤征爾：幸運和困難都很多，當然了，困難在某些時候也會變成好事，說到我被NHK抵制的事情，我后來想，如果不是他們抵制我，我可能不會離開日本，可能也就不是現在的我。
但最讓我感到幸運的是我能遇到像卡拉揚和齋藤秀雄這樣的最好的老師。
記者：你現在是不是準備把這種幸運帶給你的學生們？
小澤征爾：那當然，我希望能夠把自己所學都教給他們。
戰(zhàn)爭是世界上最壞的事
記者：你在很多特殊的時候來到中國，比如中國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還有就是1999年，美國炸了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原定由你指揮的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演出被取消，但你還是堅持到中央音樂學院去上大師課。而今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是中國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的年份，中日關系又比較微妙，這個時候來中國演出你會不會有所顧慮呢？
小澤征爾：我沒有顧慮，政治因素我從來不考慮，日本政府不關心我也不會幫助我，所以我也不考慮這些問題。
記者：有個問題，如果你不愿回答完全可以不回答。你是在北京度過了你的童年時光，但那同時也是中日戰(zhàn)爭發(fā)生的時候，你會不會因此思考關于戰(zhàn)爭的問題，特別是中日戰(zhàn)爭的問題？
小澤征爾：我的父親母親都非常熱愛中國，我也把中國當作自己的故鄉(xiāng)。所以1979年的時候能夠來到中國我真的是非常高興。
記者：那會不會是因為對中國抱有某種程度的歉意，所以你做了很多幫助中國的事情呢？
小澤征爾：我倒是沒有想過這件事情，但我知道戰(zhàn)爭本身是非常殘酷，戰(zhàn)爭期間我正好在東京附近的一個地方，那里有一個機場，經常會有飛機過來扔炸彈，雖然我那時候年紀很小并不很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父母親的教育告訴我，在這個世界上戰(zhàn)爭是最不好的事情，不應該允許戰(zhàn)爭的存在。我自己認為中國人是很了不起的，我住過的東單新開胡同給我留下了很多很深刻的記憶。
記者：這次來北京又去看了嗎？
小澤征爾：去了，這次我是從王府井走過去的。
記者：那這一路上你居然沒有被圍堵?。?br> 小澤征爾：那邊的人很多都認識我。
記者：啊……我說的是路上的行人，他們沒有追著你圍著你簽名啊？
小澤征爾：有一些人認出我了，但不多。我知道，中國的教科書里面有我……2002年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是我的主意，讓大家用各自出生地的語言喊出“新年好”，有那個錄像帶，你可以看一看。（那次他用中文喊的新年好———編者注）
記者：你很親近中國，有沒有日本的右翼人士因此表示不喜歡你呢？
小澤征爾：過去曾經有過?，F在沒有了。
不能想象八十歲
記者：您離開波士頓交響樂團時，據說有一種說法認為您偏重交響樂，指揮歌劇太少了，后來你去了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去更多地指揮歌劇，您是不是一個很好強的人啊？
小澤征爾：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確實覺得自己指揮歌劇有點少，我希望在我去世之前能多指揮幾部歌劇。
記者：（笑）您好像經常會說到“去世”啊，我看到你在五年前接受楊瀾女士的采訪時也這么說。但是我看你排練，覺得你是像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我甚至在想，這么多年你和音樂打交道是否感到疲憊，你是怎么能一直保持這種激情狀態(tài)的？
小澤征爾：我也很累，往往我回到家倒頭就會睡著。
記者：9月1日是你的70歲生日，在日本為慶祝你的生日舉行的音樂會你感覺滿意嗎？
小澤征爾：很高興，很多朋友都過來了，我的大哥羅斯特洛波維奇專程趕到日本來指揮這場音樂會。我自己也在音樂會上指揮了樂曲。
記者：在你20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70歲在做什么？
小澤征爾：（笑）年輕的時候覺得70歲已經是歲數很大了，現在真的70歲了……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記者：那是怎樣的一種奇怪？
小澤征爾：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記者：那你80歲的時候，會不會還像今天一樣，在舞臺上指揮？
小澤征爾：（大笑）70歲還能指揮，我原來也從來沒想過，誰也不知道一個人能做多長時間。
盡管身材瘦削，但他的音樂成就讓人仰望 楊瑞春／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