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輕一語出于曹丕,遂為名言,幾成定論,辱斯文,誣名士,幾兩千年矣。蓋曹丕其人,狹隘淺薄,逼張繡、辱于禁,以司馬為心腹,防手足如寇仇,非但無人君之能,而且無人君之量。文人相輕,出于其口,正是他的自畫狀,不必奇怪。然而,此言謬種流傳,卻使不自重者得自暴自棄之籍口,憤世嫉俗者有以偏概全之依據,這卻是不能不辯駁的。
讀唐人詩文,有一個很強烈的印象:唐代頂尖的文章高手,幾乎不會擦肩而過,同時代的往往交情匪淺,而前輩與晚輩之間也有動人的獎掖。他們不因政見分歧而決裂,不因黨派不同而反目,不因風格差異而攻訐,不因性格不合而沖突。李白與杜甫,韓愈與柳宗元,他們的交誼都是文化史上的美談佳話,駢文圣手陸贄主持科舉,錄取了古文大師韓愈,而這里想要詳細談的是白居易和李商隱。
關于白居易和李商隱,有兩則資料,分量卻都很重。一個是白居易晚年極愛李商隱詩,說:“我死后,得為爾兒足矣?!卑资藕髷?shù)年,李商隱生了兒子,就取名叫“白老”。一個是白居易臨終,堅持讓李商隱為他寫墓志銘。白居易去世時,連唐宣宗都寫詩哀悼,而他的堂弟白敏中正在做宰相,當朝執(zhí)政,炙手可熱,能為他寫墓志銘,當時的文章高手都是求之不得的,而白居易卻堅持選擇了正在落魄失意的李商隱。他相信自己的眼光,這個眼下窘迫無依的晚輩,才是有資格總結評論自己一生的人。而歷史也證實了他的眼光,如果說唐代詩人的最高峰是李白和杜甫,那么能夠爭奪第三把交椅的人,也就是他和李商隱了。白敏中雖然怨恨仇視李商隱政治上靠近政敵李德裕他們,在這件事上也尊重白居易的遺愿,按照當時的禮節(jié),自己和白居易的兒子都出面請李商隱寫墓志銘。
白居易的成名,有賴于顧況的激賞;他的晚年,則不遺余力盛贊李商隱,至于李商隱,在他的晚年,對晚唐的大家韓偓充滿期許,寫詩道:“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碧迫司褪沁@樣,文壇的高手們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認出誰是值得推重的,而文章才氣幾乎成了一種可以量化評判的客觀標準,不為其他任何因素所干擾。而他們的眼光,不僅能夠得到當時公論的認可,而且可以經受歷史的考驗,這或許是有唐一代對后世文人詩人很有吸引力的一點。
正如拙劣低能的政客熱衷于攻訐,而政治家卻并不需要一樣,如果有喜歡貶損同行的文人,那么基本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這不僅不是一個純正的文人,而且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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