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親工作很忙,經(jīng)常出差。從記事起,每逢清明時節(jié),媽媽會帶我轉兩趟公共汽車,再搭上間隔時間很長才會有一趟的中巴,去為在她八歲時就病逝的母親掃墓。
對于城市長大的孩子來講,再長的路途輾轉都覺得有趣,不管上山道路多么泥濘,都不以為苦。
孩子對于死亡沒有概念,墓地給我留下的印象也并不凄涼。
最初那里是簡陋的,墳塋雜亂,有些墳頭荒草叢生,石碑半斜,道路彎曲,而且會出其不意的突然消失,讓你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才好。
蜂擁而來的掃墓人加上趁那幾天做香燭、紙錢生意的小販,使整個場面有點趕集的喧鬧,再加上鞭炮不時轟然響起,硝煙與香火氣息繚繞,這里竟充滿著人世氣息。
當然有人哀痛、哭號。我甚至看到過一個用頭撞擊墓碑的男人,發(fā)出脆而不祥的一聲響,頓時嚇得呆住,直到媽媽把我拉走,還忍不住回頭。
那人被他的親友死死抱住,仍舊徒勞掙扎,兩眼血紅。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臉上有如此痛楚糾結的表情,問媽媽:“他為什么會那樣?”
媽媽淡淡地說:“大概是難受吧?!?/span>
“為什么會難受?”
“因為再也見不到某個人了?!眿寢層行┎荒蜔┑鼗卮?,我知趣地閉了嘴。其他大部分集中在那幾天來祭拜的人看上去并沒有多少悲哀,他們擦干凈墓碑,點上香燭,磕頭,燒紙錢,燃放鞭炮,同時談笑風生,還有人帶來點心、水果和各式鹵菜,開始圍坐野餐。
媽媽說不上悲痛,至少我沒看到過她落淚,但她也沒有任何輕松的表情。
完成掃墓程序后,她心情多半仍舊不好。
我問起從未謀面的外婆,她的回答十分簡略、敷衍,偶爾還會暴躁起來。
-02-
后來我長大一點,終于意識到,對于一個八歲女孩和她五歲的弟弟來講,早逝的母親大概并沒有留下多少記憶。更何況外公不久就續(xù)娶,然后又生下一個男孩,占據(jù)媽媽童年更多的應該是那位繼母。
談到繼母,媽媽倒是很公平的:“她并不兇,從來沒虐待過我和你大舅舅。至于偏心你的小舅舅——疼愛自己親生的孩子,那也是人之常情。再說,她一生真沒享多少福,到66歲時就去世了?!?/span>
媽媽偶爾還講起繼母的趣事:“……把她的一件舊毛衣拆了,給我和你大舅舅各織了一件背心。不管哪個親戚來了,都會拖我們出來,撩起外衣給他們看,證明她多么賢惠持家,待我們多好,直到背心繃在我們身上再也不能穿了?!?/span>
媽媽停一下,嘆一口氣,“不過,嫁到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全靠你外公一人的工資養(yǎng)家的家庭不容易,她確實很會持家?!?/span>
所以媽媽帶我掃墓燒紙,會給墓地在不遠處的繼母也燒上一份。對我來說,她是個白皙的老太太,未語先笑,是不是親外婆倒也沒什么關系,更何況,我從小就喜歡性格活潑的小舅舅。
公墓山上新添了外公的墳墓之后,我開始抗拒清明掃墓這件事。媽媽叫過我?guī)状?,我都推辭拒絕,她一抱怨,我便暴躁起來,她立刻噤聲。我的內(nèi)心是愧疚的。
到了某一個階段,父母突然不再是子女心目中的權威和世界的中心。他們的一顰一笑,不會再讓子女害怕或者開心;他們提出要求時,變得多少有些小心翼翼;他們做出判斷時,語氣不再肯定……
從前的依賴關系突然顛倒過來,意識到這一點,對于我來說,并不好受:父母老了,而我肩上的責任重了,再不可能如年少時不管不顧,背后總有堅實臂膀支撐;我的輕狂與言辭尖刻、動輒不耐煩,其實多半來自于承受的壓力之下的惶恐。
-03-
外公與小舅舅一家住在長江對岸的一個重工業(yè)區(qū)的老式宿舍里。他是位親切和氣的老人,衣著整潔,做著一份技術工作,晚飯喜歡喝點小酒。
他會做一手木工活,上班之余,敲敲打打,可以做出漂亮的衣柜與五斗櫥。在家具制作沒有量產(chǎn)的年代里,他靠這門手藝賺了不少外快。
我沒有與他共同生活的經(jīng)歷,一年只見數(shù)面,本不該傷心至此。但是,他死于肝癌,從確診到病逝只半年時間,當時只72歲。
大舅舅在外地工作,只能匆匆回來看望,再匆匆離開。而媽媽與小舅舅為治療方案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媽媽主張開刀,積極治療,盡一切努力爭取延長父親的壽命。小舅舅認為既然得了絕癥,沒必要白白花錢。
姐弟兩人爭執(zhí)起來,不知不覺便翻老賬,情緒異常激動,講話也越來越?jīng)Q絕。我爸爸謹慎地將自己劃歸外人,不肯多發(fā)表意見。
我原本對他們姐弟之間的爭執(zhí)不解,可是,媽媽頭一次對著我落淚了:“我記得你外婆去世的樣子,最后幾個月,她的臉都變形了。那時候,你外公收入不算低,可有老人需贍養(yǎng),有鄉(xiāng)下親戚要接濟,負擔很重。她心疼錢,不肯看病,就是硬扛著,如果能夠好好治療,她不至于走那么早。”
我知道媽媽心里的隱痛,握住她的手:“我會跟你一起好好照顧外公的。”
小舅媽不涼不熱地說她工作很忙,又要照顧女兒,愿意盡孝,但實在有心無力。如果堅持治療,必須講清楚怎么看護,怎么出錢。
我憤怒了,再不能忍受小舅舅反復掛在嘴邊的那些話:反正都是一個死,何必受罪又花錢;我受不了那個拖累;很多好藥不在醫(yī)保范圍……
小舅舅說我還不懂事,不該插手長輩的事情。我反唇相譏:“我至少懂得親人之間不該計較金錢,留著你的錢好了,但愿你過得安心?!?/span>
媽媽將外公轉到我家附近的醫(yī)院治療,由她日夜照顧。我天天下班后去探視,接手照顧,讓媽媽能休息一會兒。這半年對于我們家每一個人來講,都是一個備受折磨的過程,慢慢消磨殆盡的遠遠不只是耐心。
-04-
外公先是接受了外科手術,切除癌變部位。但醫(yī)生告訴我們,已經(jīng)出現(xiàn)轉移擴散。他再轉到放射科化療,身體極度虛弱,始終徘徊在死亡邊緣。而媽媽日漸憔悴,無心照顧家庭,且數(shù)次血壓飆升;爸爸心疼之余,多少是有微詞的。
媽媽支撐不住去休息了,我守在病床邊看書打發(fā)時間,但看不進去。外公已經(jīng)發(fā)展到必須定時用嗎啡鎮(zhèn)痛的地步,看著他躺在那里,瘦小、衰弱、器官衰退,奄奄一息,我突然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享受不到樂趣的生存有什么價值;如此痛苦地堅持,意義又在哪里。
我被嚇到了,這想法與我鄙棄的小舅舅又有多大差別。我試圖為自己辯護:畢竟我從來沒有心疼過錢,只是覺得外公太痛苦。我只是對生命的意義有了疑問,不是失去了耐心與孝心。
在我跟自我作戰(zhàn)時,外公睜開了眼睛,茫然看向四周,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問他:“是不是想喝水?!彼麚u頭,似乎有短暫的神志清晰,微弱地嘆息:“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我畢竟是熬不過這一關了。”
我急忙大聲說:“不會的,不許亂講,醫(yī)生說這次化療效果不錯?!?/span>
他仍舊搖頭,卻勉強笑:“嗯,那就好?!?/span>
外公在長達五天失去神志的彌留之后離開了,接到電話,小舅舅才頭一次趕了過來。
我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憤怒、悲傷和自責的情緒,扶住哭倒在地的媽媽,麻木地想:嗬,解脫了。但這根本不是什么放下重負的解脫。
大舅舅從外地回來奔喪,先是與小舅舅一起指責我媽媽讓他們的父親經(jīng)受了不必要的折磨,之后又與小舅舅為父親該與哪一任妻子葬得更近一些以及房產(chǎn)處理有了激烈爭執(zhí)。在外公一個堂兄的調(diào)解下,才算達成妥協(xié)。
媽媽早已心力交瘁,沒有任何辯解,也沒有參與爭吵,回家之后大病住院,病好之后,長時間失眠,郁郁寡歡,與大舅舅只有極少的電話聯(lián)系,與小舅舅再無來往。
親人之間疏遠至此,媽媽日漸沉默。
爸爸生氣地責備我:“如果不是你支持,你媽媽不至于接手照顧外公,落個吃力不討好的下場?!?/span>
生活還是在繼續(xù),再深重的悲痛也會慢慢放下。我只是從此失去了將掃墓當成郊游的好心情。我害怕死亡那張冰冷的面孔,以及它慢慢降臨時帶來的漫長折磨。
-05-
又到一年清明時節(jié),父親的腳不慎扭了,暫時無法行走。媽媽默默做著獨自去掃墓的準備,我照例不吭聲,可是看著她不復靈便的走路姿勢,我再無法沉默下去,突然說:“我開車送你吧。”
她有些意外,掩飾著開心,忙不迭地點頭:“好啊好啊?!?/span>
四年過去,通往公墓山的道路已經(jīng)被漆黑并拓寬,路旁整齊的意楊披上新綠,看上去賞心悅目。細雨如絲,時下時停。媽媽感嘆:“時間過得真快?!?/span>
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四年時間,一去無痕。記起年少時被媽媽牽著,同樣走在這條路上的情景,更是恍如隔了幾世。
接近公墓山時,車流增大,緩緩駛近。我詫異,眼前高高的石階通上去,一座漢白玉門樓聳立著:居然修得如此氣派。媽媽告訴我:“里面也全都修整過,現(xiàn)在里面不讓放鞭炮,看上去安靜莊嚴了很多?!?/span>
其實墓園內(nèi)的氣氛仍舊說不上多肅穆,來祭祀的人實在太多,熙熙攘攘如同鬧市。媽媽順利找到外公外婆的墓地,擦拭干凈墓碑,拔除雜草,奉上鮮花,默默祝禱,然后帶我去她繼母那邊,一邊說:“不管怎么樣,她也把我和你大舅舅帶大了,供我們上了學?!?/span>
我當然沒有意見,隨她走過去。這一次,我無心發(fā)問,她卻主動回憶起往事:“我長得像你外公,你大舅舅據(jù)說長得像你親外婆。我其實真記不清生母的樣子了,倒是把繼母記得很清楚。繼母這個人算得上大度了,我偷拿你小舅舅的麥乳精,沖了給你大舅舅喝了。她明明看到,既沒罵我,也沒告訴外公,只是把東西換了個地方藏起來?!?/span>
繼母當成這樣,完全稱得上賢淑了。
“你小舅舅小時候跟我們是很親近的,總央求我們帶他出去玩。我們捉弄他,他也不生氣,更不會去告狀?!?/span>
媽媽在一塊墓碑前猛然停住腳步,我問她:“怎么了,我記得前面那塊才是外婆的啊?!?/span>
她講不出話來,把我的手抓得很牢。我順她的視線看去,墓碑很新,上面刻著的名字是我熟悉的,那是我的小舅舅。
我同樣驚呆:“他的名字這么普通,同名同姓的應該很多?!?/span>
母親搖頭:“當年他跟你大舅舅吵架時說過,他已經(jīng)買下他媽媽旁邊的墓地,預備安葬你外公的……”
說到這里,她軟軟地癱倒。
我扶母親坐下,細看墓碑上刻的字:名字,屬于小舅舅;生日,是他的,死于四個月前;立碑人是小舅媽和表妹。
我的心一下涼透了,茫然地說:“但是,他才剛47歲?!?/span>
媽媽突然號哭出聲:“怎么會這樣,再恨我,也應該通知我一聲啊?!?/span>
-06-
我扶著媽媽下山,開車直奔江對岸的小舅舅家。四年沒有來過,面對大規(guī)模改造的城區(qū)和新豎起的樓房,我竟然迷路了,還是媽媽強撐著辨認方向,指引我找到宿舍樓下。
我用力敲門,來開門的是20歲的表妹。她表情冷漠:“是的,死了。四個月前。醫(yī)生說是心臟病突發(fā)。你們想怎么樣?怪我家里沒照顧好他嗎?”
我正要說話,媽媽已經(jīng)哭得暈倒。表妹跟我一起扶住她,終于也哭了,一邊叫著姑媽。聞訊趕回來的小舅媽與她們哭成一團,我只能麻木、呆滯地站在一旁。
身體看上去異常強壯健康、正當盛年的小舅舅,竟然就這樣突然走了。
他一直不開心,總說落得眾叛親離;他說,親戚都在背地里議論他;他喝酒喝得很兇,煙癮也比從前大,我們勸不住他;當年他媽媽病了兩三年才走,你和哥哥畢竟不是親生的,他也不愿意麻煩你們,我們伺候得很辛苦,他實在是怕了。
他走得倒是快,說胸口不舒服,站起來就倒下了,還沒送到醫(yī)院就……
喪事是單位同事幫忙料理的,我確實是賭著一口氣,不想通知你們;過后我就后悔了,賭這種氣,有什么意思。
“他一直記掛著你和哥哥,我提不起勇氣再跟你們打電話;我昨天也去墓地看他了,大哭了一場;好在他陪在他媽身邊了……”小舅媽一邊哭,一邊訴說著,淚眼婆娑地看向我:“有時他喝多了,會說起你?!?/span>
我的心猛然一跳,聲音干澀地問:“說什么?”
小舅媽說:“你對他說過,但愿他過得安心。他總記得這句話,說你沒說錯,他確實沒法做到安心?!?/span>
誰又能就此安心?
他是在我小時候帶我去公園玩,動不動就把我舉過頭頂?shù)哪莻€小舅舅;他參加工作后第一個月拿到工資,馬上跑過江來請我們?nèi)页燥垼晃覅⒓舆^他的婚禮,看著他把漂亮的小舅媽抱進新房;我去抱剛出生的小表妹,粉嫩一團,他瞪大眼睛守在一邊,唯恐我失手,又笑道:你剛生下來的時候,我也這樣抱過你;我考上大學,他鄭重地對小表妹說,將來一定要跟姐姐一樣,同時高興得四處炫耀他有一個聰明的外甥女,用詞之夸大,讓我聽得難為情……
總有一天,我們會不再沉浸于對逝者的追憶,淡忘悲痛,卻做不到主動放下心中的芥蒂,直到死亡突如其來,最終將我們隔開,留下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我開車送媽媽回去,兩人都一路沉默著。終于我開了口:“媽媽,你怪我嗎?”
她詫異:“怎么怪你?”
“我開車幾次路過,都沒想到要去看看他;你過年的時候說要打電話給他,我也打岔混了過去。”
她輕輕搖頭:“不怪。其實我和你大舅舅,多少是恨你小舅舅的,他從小被寵愛著,沒吃過任何苦,長大后順理成章頂替外公進了待遇好的單位,家里房子理所當然地給了他,結婚更是根本不必他操心。我結婚時,只有一份最勉強寒酸的嫁妝,幸好你奶奶和爸爸知道我媽死得早,不計較這事;你大舅舅去下鄉(xiāng)插隊,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外地小城招工的機會,企業(yè)待遇差,婚姻又不如意,半生蹉跎在那里,不可能再調(diào)動回來,他的怨氣更濃一些。爸爸一死,忍不住就發(fā)作出來,結果……”
我的視線模糊,將車停到路邊,頭伏到方向盤上。
媽媽摸我的頭發(fā):“我還有你,比什么都好?!?/span>
我反手握住了媽媽的手:“我送您去看大舅舅?!?/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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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舅生活在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小城,宿舍老舊,室內(nèi)家具陳設老舊,桌上潦草地放著隔夜的餐具沒有收拾,空氣中有一股古怪的味道。大舅舅一個人在家,看上去異常蒼老、消瘦,看到久別的姐姐登門,沒有任何激動、意外或者喜悅。
聽到小舅舅病逝的消息,他的表情仍舊木訥,仿佛根本不覺得弟弟英年早逝是個意外。隔了半晌,他才輕聲說:“我們都老了?!?/span>
他已經(jīng)離婚,辦理病退,拿著微薄的退休工資獨自生活,唯一的兒子跟前妻一起,與他往來稀少。
他似乎已經(jīng)被磨平了所有鋒芒與情感,只余下沉沉暮氣。直到媽媽提起家鄉(xiāng)和與他們相依為命的童年,他的眼睛才略微一亮:“上次回去,后面的池塘已經(jīng)被填平,實在可惜;那一大片法國梧桐還在不在;他們讀書的小學……”
媽媽說:“我們都老了,不要再賭氣,如果想家,可以回去?!?/span>
他苦笑:“回不去了?!?/span>
媽媽激動:“胡說?!?/span>
“我沒有胡說,姐姐,那邊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家了,我不想在自己長大的地方當個客人?!?/span>
他聲音里的蒼涼讓我和媽媽同時默然。
沒有什么回得去了,曾經(jīng)的情感,過去的時光。我們只能接受追悔的折磨,接受這樣永遠的暌違。隨著親人永別,人生的某一處缺口悄然擴大。
所謂成長,也許就是接受越來越多的缺失。
至少我們還有彼此可以珍惜。余下的路,愿我們可以緊緊扶持著彼此,不離不棄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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