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漢唐的文化功能式敘事
洛書與河圖是中國古代流傳下來的兩幅最為神秘的圖形式文化符號,歷來被認(rèn)為是上天授與有德政上古圣王的象征了天命所歸的祥瑞之物,不但是以陰陽五行與周易八卦為代表的各種術(shù)數(shù)體系的淵藪,還是一種蘊(yùn)含了以大衍之?dāng)?shù)、天地生成之?dāng)?shù)為主要特質(zhì)的、華夏文化關(guān)于世界基本結(jié)構(gòu)的認(rèn)知圖式與數(shù)理結(jié)構(gòu)。
古人相信,河圖洛書與華夏文明的起源及重大轉(zhuǎn)捩點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譬如認(rèn)為伏羲氏時,洛陽孟津的黃河中,曾浮出龍馬,背負(fù)“河圖”,獻(xiàn)給了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遂為《周易》的來源。大禹時,還是在洛陽,洛河中浮出背馱“洛書”的神龜,大禹依此而治水成功,不但據(jù)此劃定天下為九州,還依此奠定賴以治世的九章大法,而這,又與收錄在《尚書》中的《洪范》篇有了連接。在此論述之下,《易·系辭》所說的:“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被解釋為即是對這兩件事的有效概括。
就我們所見的文字材料看,最早出自《易傳·系辭》中的“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以及《論語》:“鳳鳥不至,河不出圖?!薄豆茏印ば】铩罚骸拔羧酥苊?,龍龜假,河出圖,洛出書,地出乘黃,今三祥未見有者?!?br>后世對《易傳》與《管子》的成書年代多有商榷,但基本也都能認(rèn)為《易傳》的下限應(yīng)在漢武帝之前,而《管子》的下限應(yīng)在東漢之前。
接下來是《漢書·五行志》轉(zhuǎn)述的劉歆觀點:認(rèn)為《河圖》是八卦,《洛書》就是大禹治水所依賴的《洪范》,而《洪范》本經(jīng)“六十五字,皆《洛書》本文,所謂天乃錫禹大法九章常事所次者也。以為《河圖》、《洛書》相為經(jīng)緯,八卦、九章相為表里?!?br>值得注意的是:劉歆首創(chuàng)了將河圖、洛書、八卦、洪范,糅合在了一起,并推尊為由上天頒賜圣王如伏羲及大禹治世濟(jì)民的捷徑式根本大法。我們發(fā)現(xiàn),這在邏輯上是與由《易傳·系辭》“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所表達(dá)知識論及政治合法性的場景,顯然有著較為清晰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
這里有個問題,如果劉歆對“河圖”、“洛書”進(jìn)行不加特別區(qū)分的意義認(rèn)定,并非是其個人的解讀傾向,而可能反應(yīng)了其所處時代一般認(rèn)知場景的話,那么,
《論語·子罕》所說的“子曰:風(fēng)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墨子·非攻》:“赤烏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泰顛來賓,河出綠圖,地出乘黃?!?br>《禮記·禮運(yùn)》:“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車,河出馬圖?!?br>《呂氏春秋·觀表》:“圣人上知千歲,下知千歲,非意之也,蓋有自云也。綠圖幡薄,從此生矣。”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燕人盧生使入海還,以鬼神事,因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br>《淮南子·人間訓(xùn)》:“秦皇挾錄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
《淮南子·俶真訓(xùn)》:“洛出丹書,河出綠圖。”
《論衡·感虛》:“夫河出圖,洛出《書》,圣帝明王之瑞應(yīng)也。”
《論衡·自然》:“或曰:太平之應(yīng),河出圖,洛出書。不畫不就,不為不成。天地出之,有為之驗也?!?br>《論衡·感虛》:“夫圣王起,河出圖,洛出書。伏羲王,《河圖》從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時,得《洛書》,書從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故伏義以卦治天下,禹案《洪范》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圖,夏後因之曰《連山》;〔歸藏〕氏之王得河圖,殷人因之曰《歸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圖,周人曰《周易》?!?br>則同樣展示了其與《易傳·系辭》、《管子·小匡》所呈現(xiàn)的文化意涵,有著極大的相似性,而這背后,很可能正凸顯了對其所處時代的知識論場景的不經(jīng)意呈現(xiàn)。
但如果劉歆不對“河圖”、“洛書”加以特別區(qū)分的解釋傾向是可靠的話,我們就需要對《尚書·顧命》所說的“越玉五重,陳寶,赤刀、大訓(xùn)、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中的“河圖”含義,給出可以彼此融貫的解釋。
由于《尚書·顧命》中的這段話提到了“玉、寶、大玉、夷玉”等明顯可被今天的常識認(rèn)知理解為“寶物”的品類,由此導(dǎo)致了不少學(xué)者傾向于將“西序、東序”解釋為王家儲藏寶物的寶庫,而這里是“河圖”也許就是與其類似的各種“寶物”的一種吧?
我覺得,是否還可加上一個這樣設(shè)問:我們后世對“寶物”的理解,是否與古人是完全一致的?古今各自所寶其寶的理由又是什么?古人對這些“寶物”所寶的理由,僅僅因為其玉質(zhì)?還是同時附著了一些具有政治典謨甚或天命所居的文化意涵之所致?
應(yīng)該可以說,在既有史料的情況下,該解讀傾向不但得到了孔安國、揚(yáng)雄、班固、張衡、王充、鄭玄、王肅、何晏等談到河圖洛書問題的漢魏諸儒的一致贊同,還得到了被今天的知識正當(dāng)性判為學(xué)術(shù)偏門,甚或迷信體系的緯書系統(tǒng)的全力支持。
讖緯雖然盛行於西漢,但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卻未曾收錄緯書,《后漢書》因修撰於亂世的南北朝,而無力編纂《藝文志》,直到天下承平的唐初,才在《隋書》中修撰了《經(jīng)籍志》,其在收錄了明確涉及“洛書”的“《河圖》二十卷、梁《河圖洛書》二十四卷”、“《河圖龍文》一卷”、“《書、易、詩、孝經(jīng)、春秋、河洛緯秘要》一卷”的同時,還指出:“其書出于前漢,有《河圖》九篇,《洛書》六篇”,同時還以不甚肯定的口吻稱“云自黃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至若初唐注解經(jīng)書最力的孔穎達(dá),更是在其所注諸書中多次援引漢魏諸儒與緯書中的相關(guān)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