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fù)得親幸。其辭曰：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暧庳环促?，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歡心。愿賜問而自進(jìn)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shè)兮，君曾不肯乎幸臨。廓獨潛而專精兮，天漂漂而疾風(fēng)。登蘭臺而遙望兮，神恍恍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飄風(fēng)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襜襜。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訚訚?？兹讣啻尜?，玄猨嘯而長吟。翡翠脅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
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于深宮。正殿塊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間徙倚于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而似鐘音。
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欂櫨兮，委參差以槺梁。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
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臺之央央。白鶴噭以哀號兮，孤雌跱于枯楊。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變調(diào)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zhuǎn)兮，聲幼眇而復(fù)揚(yáng)。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shù)昔日之愆殃。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摶芳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茝香。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連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于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fù)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譯文】：
漢武帝陳皇后阿嬌曾得到武帝的寵愛，后因遭到武帝新寵衛(wèi)子夫妒忌，被廢幽禁在長門宮，愁悶悲傷。她聽說蜀郡司馬相如很會做文章，便派人送上黃金百斤作為酬報，請他寫文章，以解除其悲愁。司馬相如寫了《長門賦》，使武帝回心轉(zhuǎn)意，從而使陳皇后重新得到寵愛。其辭說：
為什么這個佳人啊，信步徘徊憂心忡忡。她失魂落魄啊，形容枯稿，寂寞獨居。武帝曾說他朝往暮來啊，而他有了飲食之樂，就忘記了陳皇后。這是因為他心變了啊，得到中意的人就不再顧及陳皇后。我從不想到你會變心啊，一直對你懷有忠貞的愛情。我希望君王能問起我來而有進(jìn)見的機(jī)會啊，向君王談心表白。聽到君王一句空話，便信以為真啊，期待在長安城南的長門宮。備辦菲薄的佳肴啊，你仍不肯駕臨?？諘缂拍?，孤獨地幽居，專心致志地守候等待啊，突然大風(fēng)驟起。我登上華美的臺榭而遠(yuǎn)望啊，精神恍惚而魂魄失散。浮云濃重而遮蔽了四方啊，遠(yuǎn)處白天變得更加陰暗。雷聲轟鳴而起啊，其聲好像君王車的響聲。疾風(fēng)飄在內(nèi)室前回旋啊，吹動得帳幕搖搖晃晃。桂樹枝葉互相交錯糾紛啊，其香味極其濃厚。孔雀棲止在樹上互相呼喚親近啊，黑猿嘯叫而長吟。毛色青翠的水鳥收斂翅膀來聚集啊，青色鳳鳥飛翔，有的向北，有的向南。
由于心中憂愁郁悶啊，邪氣也乘虛侵入心中。走下蘭臺周游觀覽啊，從容地在深宮中漫步。正殿獨立高達(dá)到天上啊，多座宮殿并肩而聳立。有時徘徊在東廂啊，觀賞那些看不盡的美好景物。搖動金屬門環(huán)，推開殿門啊，開門的聲音好似鐘聲。
雕刻木蘭做屋椽啊，刻飾文杏木以之為屋梁，殿宇上的建筑羅列著裝飾繁富的懸梁浮柱啊，眾木交錯，玲瓏剔透。用瑰奇的木頭做斗拱啊，堆積參差的短木以成中空的拱梁。時時想象這高高的殿宇，用什么東西可以類比啊，那就如同高峻的積石山了。五色光亮地相照耀啊，鮮明光亮而發(fā)光。細(xì)密交錯拼成花紋的石塊啊，好像玳瑁的黑色的花紋。張開羅綺的幔帷啊，垂下楚地出產(chǎn)的組帶，互相連結(jié)所形成的網(wǎng)。
撫摸著門戶上的橫梁而漫步啊，觀覽曲殿臺的寬廣。白鶴悲哀地鳴叫啊，失偶的雌鳥停立干枯的楊樹上。盼望到黃昏仍不見君王的到來啊，我孤獨惆悵地一人托身在空堂之中。明月高懸獨自在月光之下啊，我的身影消失在深邃的臥房。我拿過琴來把雅正的琴音改為變調(diào)啊，來抒發(fā)心中不能再多的愁思。雅正的琴聲轉(zhuǎn)變?yōu)榱鼷惖尼缫舭。突胤磸?fù)，忽而低沉，忽而悠揚(yáng)。把以上的曲子連貫起來，觀察其中的情感啊，內(nèi)心慷慨而激動。我悲傷得流出眼淚啊，淚水縱橫交錯。悲傷嘆息進(jìn)而哽咽出聲啊，坐而復(fù)起，托著鞋子在室內(nèi)彷徨。揚(yáng)起袖子將自己遮蔽啊，計算往日過失與災(zāi)難。沒有顯著的美德可以顯揚(yáng)啊，放棄思慮來到床上。我枕的是揉碎的香草啊，鋪的席子也是荃蘭和茝香
我躺在床上瞑思苦想啊，夢魂好像在君王的身旁。驚醒后卻不見人啊，內(nèi)心恐懼若有所失。眾多的雞啼叫使我憂愁啊，起來看月亮的光潔。觀看眾星的行列啊，天將拂曉。庭院月光顯得暗淡啊，好像深秋所降的霜。夏夜雖短竟像度年一樣漫長啊，心中郁悶之情更難以忍受。靜靜佇立等候天曉啊，遠(yuǎn)遠(yuǎn)的東方漸漸開始亮了。我暗自悲傷啊，即使歷盡歲月，也不敢忘掉君王。
【評析】：
本賦序言所說，這篇賦乃是司馬相如為陳皇后向漢武帝陳情而作。賦中擬托失寵的陳皇后的口吻，表達(dá)了她幽居冷宮的愁怨心情。作者先以第三者的語氣，寫出陳皇后被廢幽居在長門宮時的孤獨情景，并用譴責(zé)的筆調(diào)揭露漢武帝的負(fù)義行為。接著改用陳皇后的口氣，描寫她對漢武帝愛情的專一。圍繞著這個中心作者極力鋪敘描寫她一心盼望君王的深情，表達(dá)得極為婉轉(zhuǎn)細(xì)致。賦中運(yùn)用了許多鋪張排比的手法，如以夏日浮云四起，雷聲隆隆，聯(lián)想到君王車馬的來臨；以積石山的高峻，象征深宮殿宇的高寒。繪景寫物，強(qiáng)烈地襯托主人公的凄苦愁思。整篇賦的辭意多近《楚辭》，文情幽美，使之成為后代以“宮怨”、“閨情”為題材的詩詞之典范。
【作者簡介】：
司馬相如(前179－前118)，字長卿，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景帝時，他任武騎常侍。由于景帝不喜歡辭賦，他托病辭官前往梁國，與鄒陽、枚乘等同為梁孝王門客，寫了有名的《子虛賦》。后歸蜀，與臨邛富人卓王孫的寡女結(jié)合，夫妻一度以賣酒為生。武帝讀了他的《子虛賦》后，很嘆賞，經(jīng)楊得志的推薦，做了郎官，并寫了《上林賦》。后相如奉命出使西南，對溝通漢族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關(guān)系做出了貢獻(xiàn)。晚年因病在家閑居。
司馬相如是漢代散體大賦的代表作家。他的《子虛》、《上林》、《大人》等賦，規(guī)模宏大，成為后來賦家的典范。他也是寫抒情賦的能手，《長門賦》是他的名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