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藝術(shù)談
來源:中國文學網(wǎng) 周汝昌 更新時間:2009-11-5 0:38:24
小引
一九八一年十月,在歷下名城開了一個極好的全國性《紅樓夢》學術(shù)討論會。想起去年在哈爾濱有會,我因才自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議歸來,歸期比原計劃往后推遲了,而哈爾濱會期偏又往前提了,我感覺中間“夾空”太小,太緊張了,體力不支,就未能趕赴參加,以為憾事。今次得以出席,聆聽眾多研索心得,獲益良深,加以故交新雨,會于一堂,切磋琢磨,也深感快幸。但我沒有論文貢獻給大會,又覺歉然。在大會和小組會上作了幾次零零碎碎的即席發(fā)言,全不成片斷,也極粗糙,原無價值。今蒙主編同志們熱情督促,定要我追記梗概,以存一時痕跡,只好赧顏從命??墒且惶崞鸸P來,就已經(jīng)記不清當時都是怎么說的了!這只能算是幾次漫話連綴而成的并非全部的“捕影錄”,當中已然夾雜了“不真實”的(即并非每字每句都是會上口述的)成分。這要請閱者指正,也請原諒。當然,它又是真實的,也就是說,它又都是我當時要說而未說清楚的,是與口述的內(nèi)容實質(zhì)完全一致的。漫話
我們這次會,應當看作是紀念魯迅先生誕生百周年的會,原訂是在九月召開,更覺恰合。魯迅先生對紅學貢獻最大,他在小說研究專著和專講中的那些論述《紅樓夢》的話,都是帶有根本性、綱領(lǐng)性的重要概括和總結(jié)。研究《紅樓夢》,必須向先生的真知灼見去學習,去領(lǐng)會。
先生說:“至于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傊杂小都t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俏恼碌撵届缓屠p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蔽蚁耄瑔问沁@一段話,若作一點真正深細探討的工夫,就滿夠?qū)懸黄荛L的論文了,先生在此提出了很多的問題,表示了他自己的看法。先生指出,從打曹雪芹出來,以前小說的那種傳統(tǒng)思想和傳統(tǒng)寫法就都黯然失色了。這是千古不磨之論。先生已經(jīng)說明了曹雪芹的藝術(shù)的獨特性,有劃時代的意義。
魯迅先生所說的傳統(tǒng)指什么?就是指“敘好人都是好的……”的那種“傳統(tǒng)”,——也可以說是陳陳相因的陋習,打破這種習慣勢力是非有極大的膽識、才力不行的,所以特別值得寶貴。“傳統(tǒng)”這個詞,當它和“創(chuàng)新”并列時,自然就成了對照的一雙,而傳統(tǒng)是不應當維護的東西。因此不少人一提“傳統(tǒng)”,就理解為是排斥創(chuàng)新的一個對立物。“傳統(tǒng)”有時確實是要打倒的事物。
我今天想談幾句傳統(tǒng)問題,但是這個詞語是我此時此刻心中特具一層意義的一個,不可與上述的那個詞義混淆。我用這個詞指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獨特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文學藝術(shù)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不但不能打倒,而且反要維護它,發(fā)揚它。它的任何一個階段的中斷,都將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大災難。
這個傳統(tǒng)是怎么形成的呢?是我們民族史上世世代代無數(shù)文學藝術(shù)大師們所創(chuàng)造、所積累、所融會、所镕鑄而來的。它絕不同于陳陳相因,自封固步,而是不斷創(chuàng)造和積累,不斷提高和豐富。它也汲取、消化外來養(yǎng)分,但始終不曾以別人的傳統(tǒng)來取代自己的傳統(tǒng),所以它是民族的。——我現(xiàn)在談傳統(tǒng),指的是這個意義的傳統(tǒng)。
曹雪芹這位藝術(shù)大師,是最善于繼承傳統(tǒng)又最善于豐富傳統(tǒng)的一個罕見的奇才。
也曾有同志根據(jù)小說中引用過的書名篇名、典故詞語等,去探索曹雪芹所接受于前人的影響,用以說明他的繼承傳統(tǒng)問題,這是對的。比如說,《牡丹亭》呀,《會真記》呀,等等皆是。應當記住,我們應當不僅僅是限于“征文數(shù)典”,而是從大處看我們這個文學藝術(shù)傳統(tǒng)的精神命脈。不管如何創(chuàng)新、汲取、豐富、升高,它總是中國的,是中華民族的,絕不是什么別的氣質(zhì)和“家數(shù)”。
我的意思在于說明:第一,一定要正確理解魯迅先生的原話;第二,有一種說法,什么曹雪芹之藝術(shù)所以能夠與眾不同是受了“西洋文學影響”云云,其思想實質(zhì)不過是“月亮也是外國的圓”之類罷了。
曹雪芹善于繼承傳統(tǒng),有一個極大的特點,他幾乎把我們的民族藝術(shù)的精華的各個方面都運用到小說藝術(shù)中去了。
第一是詩。這不指《紅樓夢》里有很多詩句,有很多詩社場面等等;是指詩的素質(zhì)、手法、境界,運用于小說中。這在他以前的章回小說中是雖有也不多的,到他這里,才充分發(fā)揮了詩在小說中的作用。你看他寫秋窗風雨夕,那竹梢雨滴、碧傘紅燈的種種情景,哪里是小說,全是詩!這回還是回目與正文“協(xié)調(diào)”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胡庸醫(yī)亂用虎狼藥”一個回目:這里頭還有“詩”嗎?可使你吃驚不小,——他寫那冬閨夜起,撥火溫茶,室內(nèi)溫磨,外面則寒月獨明、朔風砭骨的種種情景又哪里是小說,全是詩!那詩情畫境的濃郁,簡直使你如置身境中,如眼見其情事。那詩意的濃郁,你可在別的小說中遇到過?他的小說是“詩化”了的小說。
依我看,曹雪芹的藝術(shù),又不僅詩,還有散文,還有騷賦,還有繪畫,還有音樂,還有歌舞,還有建筑……,他都在運用著,他筆下絕不是一篇干癟的“文字”,內(nèi)中有我們民族藝術(shù)傳統(tǒng)上的各方面的精神意度在。這是別人沒有過的瑰麗的藝術(shù)奇跡!
我羅列了那么多藝術(shù)品種(都不及一一細講),只沒有提到電影——乾隆時代,還沒有這個東西吧?說也奇怪,曹雪芹好像又懂得電影。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然而又是事實。他的“舞臺”或“畫面”,都不是一個呆框子,人物的活動,他也不是用耍木偶的辦法來“表演”。他用的確實是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不同的“局部”,不同的“特寫鏡頭”……來表現(xiàn)的。這不是電影,又是什么?
曹雪芹手里是有一架高性能的攝影(電影)機。——但是,他卻生活在二百數(shù)十年前,你想想看,這怎么可能的呢?
然而事實終歸是事實,大道理我講不出。請專家研究解答。我只以此來說明,曹雪芹寫人,是用“多角度”或“廣角”的表現(xiàn)來寫的,而沒有“單打一”的低級的手法。他寫榮國府這個“主體”和賈寶玉這個“主人”,就最能代表我所說的“電影手法”。
你看他如何寫榮府:他寫冷子興“冷眼旁觀”的“介紹者”,他寫親戚,他寫“大門”景象,他寫太太陪房因送花而穿宅走院,他寫村嫗求見了管家的少奶奶,他寫賬房,他寫奴仆,他寫長房、二房,他寫嫡室、側(cè)室,他寫多層丫環(huán),他甚至寫到廚房里的各式矛盾斗爭!——而這一切,才最完整地構(gòu)成了榮府的整體。你看他是從多么“廣角”——他是不可思議地在每個角落,每個層次,每個“坐標”去“拍攝”了榮國府的“電影之相”。
他寫賈寶玉也是如此。他寫冷子興口中“介紹”,他寫黛玉在家聽母親講說,他寫黛玉眼中初見,他寫“后人有詞為證”(《西江月》),他寫警幻仙子評論,他寫秦鐘心目中之印象,他寫尤三姐心中的估量……他甚至寫傅秋芳家的婆子們的對寶二爺?shù)摹霸u價”!雪芹是從來不自家“表態(tài)”的,他只從多個人的眼中心中去表現(xiàn)他——這就又是“多角度”的電影藝術(shù)的特色,難道不對嗎?
因為沒有好詞語,姑且杜撰,我把這個藝術(shù)特色稱之為“多筆一用”。這個正和我早就說過的“一筆多用”成為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一筆多用,指的是雪芹極善于起伏呼應,巧妙安排,寫這里,又是目光射注那里,手揮目送,聲東擊西,極玲瓏剔透之妙。你看《紅樓夢》看到一處,以為它是在寫“這個”——這原也不錯;可是等你往后文看,再回顧時,才明白它又有另-層作用,有時候竟是兩層(甚至更多)的作用。不明白這一點,就把《紅樓夢》看得簡單膚淺得很。這就是抄本《石頭記》的一條回前批語說的“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后之三十回,猶不見此文之妙……”的那個重要的道理。這是雪芹藝術(shù)的另一個極大的特色。
一筆多用,多筆一用,曹雪芹通部小說都在運用這兩大手法。他的這種奇才,我還不知道古往今來世界上有過沒有?若有,一共有幾個?
(已編入一九八一年紅學會論文集)
【原載】 《獻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