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見清人文話二十種》
王水照 侯體健 編
復旦大學出版社
【讀書者說】
在中國傳統(tǒng)的“詩文評”學術領域中，詩學、詞學、古文之學、駢文學、賦學等涇渭分明，相應形成了詩話、詞話、古文話、駢文話、四六話、賦話、制義話等各類話體批評著述。但隨著近代西洋文學觀念的輸入，傳統(tǒng)文學觀念受到挑戰(zhàn)，古文、駢文在諸文體之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古文學、駢文學研究一直不如詩學、詞學繁榮，處于較邊緣的狀態(tài)，而研究文章的文話（古文話、駢文話）隨之也備受冷落，罕有學者問津。這一學術困局在近十余年漸得突破，復旦大學王水照教授無疑是此一領域最為重要的先行者。在2007年出版《歷代文話》之后，新近由王先生與其高足侯體健教授合作出版的《稀見清人文話二十種》（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年9月版）便是其文話整理計劃的最新成果。
珍稀猶能精粹
清代文話總數(shù)繁多，但在《歷代文話》出版之前，學界所熟悉的文話材料很少，主要集中于劉大櫆《論文偶記》、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劉熙載《藝概·文概》等數(shù)種而已。自《歷代文話》出版后，更多的清文話得到重視。以此為基礎，王水照先生組織團隊正在整理《歷代文話新編》，此次出版的《稀見清人文話二十種》正是其重要階段性成果?！断∫姟窞榍宕脑捫略龆N整理本，且均為首次整理出版，“稀見”名副其實。文話發(fā)掘、整理工作，既需要普查公私書目，也需努力尋覓書目之外的逸作。《稀見》所收文話逸書頗多，如朱瀚《韓柳歐蘇諸大家文發(fā)明》八卷、韓泰青《說文》一卷、吳蔭培《文略》五卷首三卷、佚名《十家論文》等書，不見錄于公私書目，為編纂者于各圖書館館藏中發(fā)現(xiàn)，殊為難得。有的雖見他書提及，未見書目著錄，如楊昭楷《菱溪精舍課文六條》一卷，雖在王葆心《古文辭通義》卷九已有提及，但其下落一直不明，《稀見》編纂者發(fā)掘并予整理，無疑是珍稀文獻。
對于古籍文獻整理而言，“稀見”文獻固然是指其較難尋覓、少為人知的特點，但其實也暗含著對內(nèi)容價值的判定。尤其是文話這樣的理論批評著述，讀者對其更有著理論價值的期待。就本套叢書而言，版本之珍稀絲毫未能遮蔽其內(nèi)容之精粹。《稀見》在《歷代文話》基礎上，從新近發(fā)現(xiàn)的文話文獻中，精挑細選二十種，進一步展示出清代文話的宏觀面相。書中對古代文章研究之新意，所在多有，以下略舉一例。
《稀見》所收朱瀚《韓柳歐蘇諸大家文發(fā)明》一書，是對唐宋以來諸大家古文的文本細讀。明代以降，唐宋八大家古文選本層出不窮，八家古文幾乎被等同于唐宋古文。清代桐城派遙接八家統(tǒng)緒，進一步確立了八家的經(jīng)典地位。八家文統(tǒng)形成的同時，自然遮蔽了統(tǒng)緒之外的唐宋古文其他諸家。朱瀚則力矯以八家等同唐宋的流行觀念，是書主體部分所評，韓、柳合為2卷、歐陽修3卷、蘇軾1卷，此外宋人呂祖謙、真德秀、葉適、楊萬里合為1卷，明人王鏊1卷。八家中的蘇洵、蘇轍、曾鞏、王安石則被置于《拾遺》卷中零星論及。呂、真、葉、楊四人主要以學者或詩人面目為后世所知，朱瀚則自出手眼，為讀者揭示了四人的古文創(chuàng)作實績，這與一般文話或選本對小作家的闡幽發(fā)微并不一樣。尤其是書中通過對楊萬里七十余篇古文的細讀，指出“誠齋之文妙在轉(zhuǎn)”“道學文無腐氣”等特點，從而倡言重議楊萬里古文史地位：“誠齋文在諸集中可自作一子，脫盡蹊徑，建立宗風，知之者或鮮?！边@使為唐宋八家所拘的后世讀者耳目一新。正如侯體健教授《前言》所云：“必將在楊萬里經(jīng)典化過程中產(chǎn)生積極影響，是誠齋文章研究史上的寶貴資料?！?/p>
文體呼應時代
《稀見》收錄的二十種文話，在宏觀層面更為具體地勾勒出清代文章學的面相。時代上橫跨清代，從清初的李中黃《逸樓論文》到晚清許鍾岳《古文義法鈔》等書。文體上涉及古文話、制義話、駢文話，反映了“文話”體制的開放。其與清代文學批評思潮相呼應的特點，使其必然成為研究清代文學批評、文章學的重要資料。其一，清代是批評文體意識自覺的時期，清人本著“補缺”的意識撰寫文話，有意追求一種與詩話、詞話相對應專門論文的“話”體批評形式，《稀見》所收文話印證了這一文學批評史思潮。所收張星鑒《仰蕭樓文話》是清代為數(shù)不多的以“文話”命名的著作之一，名實相副；所收沈維材《四六枝談》是“仿古人詩話、詞話為之”之作，此書模仿早期詩話、詞話隨意記錄的特點，敘事性較強；所收趙曾望《菑播樔論文》同樣敘事性較強，有大量條目記載了作者親身經(jīng)歷，如“號社論文最為雅興，余七戰(zhàn)南闈，有可記者二則”“余早歲不喜考證之學，四十以后知考證有不可少者”云云，皆系據(jù)作者經(jīng)歷而撰，與偏于理論性的文話有別。其二，清代是駢文中興時期，隨之也出現(xiàn)了一批駢文話。《歷代文話》只收錄了孫梅《四六叢話》一種，《稀見》則收錄了沈維材《四六枝談》、范濂《四六談薈》，如果算上推尊阮元“文言說”的張星鑒《仰蕭樓文話》的話，則選錄駢文話已有三部，數(shù)量和占全書的比例均超過《歷代文話》，這也符合清代駢文興盛的實際背景。
在收錄文獻之外，對于古籍整理叢書而言，前言與提要也很重要，好的前言可以起到提煉文獻學術價值的作用。侯體健教授所撰《前言》統(tǒng)攬全書，指出了所收文話的三個學術價值，即古代作家作品經(jīng)典化的重要一環(huán)，文話與科舉、書院及學堂的密切關系，輯錄匯編之作的獨特價值。所論要言不煩，深刻地提煉出清代文話著述的學術價值及對當下學術研究的意義，是閱讀全書的導航與鑰匙?！断∫姟诽嵋淖珜懸嗪芫?，有的提要就是一篇簡要的考證文章，如焦袁熹《此木軒論文雜說》提要說：“上海圖書館又藏有一部題作《論文雜說》之鈔本，因書前鈐有'世璆’'存未’印，故著為倪思寬之作。今檢內(nèi)容，實即焦氏本書。”又指出“姚椿《論文別錄》有采自《此木軒論文匯編》者，溢出本書二十條，今附錄于后”。提要既考證出上圖鈔本《論文雜說》著錄之誤，又據(jù)他書輯錄出底本所無的二十條內(nèi)容，可稱完備。再如吳蔭培《文略》提要，不僅揭橥編纂背景、主旨，還梳理并比勘《文略》與其前身《文征》的差異，從古籍整理的角度而言，顯然是非常規(guī)范而嚴謹?shù)奶幚矸绞健?/p>
總體而言，《稀見》在《歷代文話》基礎上，進一步為學界提供了重要的清代文話文獻，有助于本土文章理論的建構，有助于更為全面和深入地認識中國文學批評的本土特征與民族特性。古典文章學之重要，正如《稀見》所收《古文義法鈔》兩篇序跋所云：“古文詞雖中國舊學，斷為啟新者所不能廢?！保ㄍ糇谝省豆盼牧x法鈔序》）“言語文字為一國之人文精神命脈之所寄，即國之根本存焉?！保U鶚《古文義法鈔跋》）他日清代文章學研究與清代詩學、詞學形成互補，鼎足而三，想來亦是可以期待的。
（作者：蔡德龍，系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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