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的傍晚，呼兒喚女，驅(qū)豬趕牛的喊叫聲，隨裊裊炊煙，從四處冒出。西行的落日，帶著幾分疲憊，愛理不理山路上匆匆趕路的小伙子和倚門而望的新媳婦，拋下幾絲羞澀的霞輝，也急急躲進(jìn)了西山。鄰居伯母此時總亮起那濃重的福清口音，召喚著四散的小雞，小雞聽?wèi)T了她的呼喚，隨聲而至，圍著她，嘰嘰嘰嘰叫個不停。她一只只清點(diǎn)完后，扯起了衣角抹了抹汗，在她舒展的神態(tài)中，我知道她的小雞沒有丟失。東明哥高興地提著籠子來，把毛茸茸的雞捧到籠里。
東明是伯母的獨(dú)生子，因父親早逝，全靠伯母孵小雞、賣雞蛋養(yǎng)育他，于是他得了綽號——雞蛋。我8歲了，不想跟著祖父睡，就和雞蛋哥結(jié)伴，睡在他家。每到村里安靜得只剩下一些犬吠聲時，伯母房間的油燈就亮了，她在油燈下端詳著一個個雞蛋。我們貓?jiān)谒砗笠蚕肟纯催@雞蛋究竟有什么值得這么仔細(xì)地瞧。伯母左手托著蛋，右手罩著蛋的上方，在油燈前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一籃雞蛋被分成了兩籃。原來伯母從這里已經(jīng)能斷定出哪些雞蛋能孵出小雞，其中的一籃雞蛋又回到了母雞的腋下孵，伯母還要用油燈照。在這一回回的照耀里，我知道那些隨伯母呼來喚去能的小雞，已經(jīng)傾注了伯母許多心血。從血絲變成血塊，從血塊到成形，又從成形到破殼，伯母的所有的夢都在這滴血中演化著。她伸腰時骨骼拉響聲，背過手來捶背聲，小雞的破殼聲，成了伯母的小夜曲。
今天細(xì)想，伯母肯定怕這樣寂靜的夜，這樣的夜深得無底，寬得無邊。伯母的魂靈無枝可依，常會長噓短嘆，淚水盈滿眼眶。
記得那是一年秋季的開學(xué)，每天雞蛋哥都要抱著他家的母雞到村西頭的久生家，和他家公雞放在一起。久生家公雞個頭大，每天打鳴總是它最早，再加紫、紅、黑相間的羽毛亮得耀眼，一看就知道是只善斗的“公種”。它見到雞蛋哥的母雞一來，就立刻撲騰著大翅膀，圍著打轉(zhuǎn)，接著把母雞踩在腳下?？墒怯幸惶?，我和雞蛋哥又到久生家門口，剛放下母雞，久生的爺拿起既是拐杖又是煙槍的竹竿走出來，既打公雞，也打母雞，對著雞蛋說：“久生沒有娘，你媽怎么不帶來，整天把母雞帶來。”第二天伯母又叫雞蛋哥抱著母雞走時，雞蛋把久生爺?shù)脑拻伣o了他娘。那天夜晚，我見到伯母在油燈邊看著一個個雞蛋，流下了眼淚，我想大概是久生爺爺?shù)脑拏怂男摹?/p>
我上了中學(xué)，伯母常跟我和雞蛋哥說：“讀書要認(rèn)真，為了供雞蛋讀書，我不知忍受過多少的羞辱。提著小雞到各村叫賣，有的臭男人總會說‘連母帶子他都要?！踔劣幸恍┡艘舱f‘她家大叔是個單身漢?！@些就像孵了幾天不會出小雞的壞蛋，炒出來難吃，但為了你都咽下了?！?/p>
伯母的心情我和雞蛋哥是知道的，久生爺?shù)哪切┭栽~之后，伯母不再讓雞蛋哥抱母雞到他家?？墒谴遄有?，母雞自己還會蕩到那，但久生爺也不放過這，不是趕、就是打，一次他出手重了，母雞腹內(nèi)的蛋囊被打破了，再也下不了蛋。
伯母福清的口音至今還沒變，但雞蛋哥到外地工作了，她不再孵小雞。村子弄巷里公雞啼鳴，母雞咯咯叫，伯母依舊愛聽，所以總不愿跟著雞蛋哥到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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