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是宋代文學(xué)的代表。詞與辛棄疾齊名，并稱“蘇辛”；文與歐陽修齊名，并稱“歐蘇”。因為他在揚州做過太守，所以揚州人對他特別崇敬。揚州曾建有“蘇亭”，紀(jì)念蘇軾；又建有“三賢祠”，紀(jì)念歐陽修、蘇軾和王士禛三人。
一、“歸來鄰里應(yīng)迎笑”
蘇東坡有一首《送杜介歸揚州》的詩詠道：“歸來鄰里應(yīng)迎笑，新長淮南舊桂叢?！边@是他寫給友人的詩句，但用在東坡本人身上也很恰當(dāng)。當(dāng)蘇東坡來到揚州的時候，揚州的老百姓都笑了。
那是元祐七年(1084)二月，蘇軾來到揚州主政，成為新一任揚州父母官。他在許多地方做過地方官，細(xì)數(shù)一下，不下十個地方，所到之處都有政聲。宋代為防止官員在任職之地結(jié)黨貪腐，任職時間一般不超過半年。蘇東坡在揚州的時間前后也只半年，除了人們熟知的廢除萬花會是他在揚州的政績之外，此外還有兩件事值得一說。
蘇東坡從潁州轉(zhuǎn)知揚州的途中，正當(dāng)初春，看到莊稼長勢很好，便遣散吏卒，親入村落，訪問鄉(xiāng)親父老。他看到揚州的農(nóng)民面有憂色，語氣沉痛，說豐年還不如兇年好呢。兇年雖然天災(zāi)難熬，只要節(jié)衣縮食，還能將就糊口;豐年盡管多打了糧食，因為要繳納歷年積欠，胥吏在門，枷棒在身，反而活不下去。說到傷心處，父老們淚如雨下。
得知這一情況之后，蘇東坡寢食難安，到府署后連夜挑燈上書，寫下《論積欠六事并乞檢會應(yīng)詔所論四事一處行下狀》，歷述揚州農(nóng)民之苦，認(rèn)為農(nóng)民歷年積欠如不免除，現(xiàn)行賦稅也收不上來，結(jié)果是公私兩困。蘇東坡請求朝廷暫停催欠，但遭到拒絕。
到了夏天，揚州一帶瘟疫蔓延，死人甚多，官吏還在催逼“積欠”。蘇東坡不得已，又上書《再論積欠六事四事》，幸而得到皇帝同意：“不論新舊各種積欠，一律寬免一年?！毕鱽?，揚州百姓奔走相告，喜形于色。
蘇東坡在揚州還考察漕運，要求恢復(fù)漕運舊法，主張準(zhǔn)許官船水手捎帶私貨出售，這樣可以免除船員的生活之憂，以便全心全意以船為家。如果不準(zhǔn)船夫私載貨物，則船民生活窘迫，往往盜竊官物，于公于私都不利。蘇東坡的主張得到了朝廷的采納，船民也因此安居樂業(yè)。
蘇東坡在揚州的善政，在揚州廣為傳頌。
二、 “揚州近日紅千葉”
蘇東坡《題趙昌芍藥》詩云：“揚州近日紅千葉，自是風(fēng)流時世妝。”詩人看到趙昌觀的芍藥，就聯(lián)想到揚州芍藥盛開的情景。他說趙昌芍藥宛如一群身著翠袖薄裳的少女風(fēng)姿而婀娜，而揚州紅藥像一群身著流行時妝的仙姬時尚風(fēng)流。芍藥古稱千葉紅花，故以“千葉”代指芍藥。
宋人對花草尤感興趣，洛陽牡丹、揚州芍藥一時齊名。歐陽修曾作《洛陽牡丹記》，劉攽、王觀、孔武仲等人曾作《揚州芍藥譜》，詳載揚州芍藥名品。
王觀《揚州芍藥譜》云：“揚州人以種植芍藥相尚?！标悳B子《花鏡》云：“芍藥唯廣陵天下最。”芍藥的栽培史，據(jù)說已有三千年?！对娊?jīng)》已有“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的詩句。
洛陽人愛牡丹，洛陽有牡丹萬花會。后來蔡京到揚州主政，也仿效洛陽之例，辦起了芍藥萬花會。第二年，王存接任蔡京，也如法炮制。
栽花、養(yǎng)花、賞花本是人類愛美的天性，但也要考慮老百姓的實際生活水平和傳統(tǒng)風(fēng)俗習(xí)慣。如果把好事辦成強(qiáng)迫黎民非辦不可的行政命令，那就將一件本來風(fēng)雅的事情搞得天怒人怨了。
蘇東坡到揚州后，按照慣例也該舉辦芍藥萬花會。不過他了解舉辦一次萬花會，需費芍藥十余萬朵，名為與民同樂、舉城同慶，其實是長官意志，勞民傷財。
那些用百姓血汗栽培出來的鮮艷的芍藥花，被無償?shù)卣魇眨幊苫ɑ@、花轎、花寶塔放置于街頭，也不過就熱鬧了十幾天時間，然后就成了殘花敗葉，一掃了之。這種看起來風(fēng)雅而實際上作孽的事情，究竟做還是不做呢?
原來，在蘇東坡來揚州履新的時候，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晁補(bǔ)之正在揚州做通判。晁補(bǔ)之聽說老師要來揚州上任，自然非常歡喜，迎接老師的舉措之一當(dāng)然是辦好萬花會。
晁補(bǔ)之覺得，滿懷詩情的蘇東坡見到滿城花開，定然心花怒放。但他沒有想到，蘇東坡對于萬花會毫無興趣，他在《以樂害民》中申明了他的主張：
“揚州芍藥為天下冠，蔡延慶為守，始作萬花會，用花十余萬枝。既殘諸園，又吏因緣為奸，民大病之。予始至，問民疾苦，遂首罷之。萬花會，本洛陽故事，而人效之，以一笑樂為窮民之害。
意洛陽之會，亦必為民害也，會當(dāng)有罷之者。錢惟演為洛守，始置驛，貢洛花，識者鄙之。此宮妾愛君之意也。蔡君謨始加法造小團(tuán)茶貢之，富彥國曰：‘君謨乃為此耶?’”
在文風(fēng)浩蕩的北宋時代，能夠獨具只眼看待萬花會這一貌似盛世風(fēng)光的“雅集”，公開提出不要以娛樂的名義損害民眾的利益，并公開點名批評那些政要，蘇東坡恐怕是第一人。
蘇東坡在文中點名批評了三個人，一是蔡延慶，即蔡京，被斥為“六賊之首”；二是錢惟演，“西昆體”骨干；三是蔡君謨，即蔡襄，曾主持制作武夷茶精品“小龍團(tuán)”。
三、 “雖殺風(fēng)景免造業(yè)”
蘇東坡并不是不喜歡揚州芍藥。他在《東坡志林》中說：“揚州芍藥為天下冠?！彼苑磳θf花會，是因為它嚴(yán)重擾民。但廢除萬花會的措施，不像免除農(nóng)民積欠、放寬水手?jǐn)y物那樣讓所有的人贊成。
免除農(nóng)民積欠，放寬水手?jǐn)y物，人人喊好。而“萬花會”看起來是一種舉城同慶的好事，美化家園，優(yōu)化環(huán)境，本無過錯。而且花花草草的事歷來被視為風(fēng)雅之舉，一旦廢除，豈不是煞風(fēng)景?
對這種反應(yīng)，蘇東坡早有預(yù)料。他針對當(dāng)時的一些非議，在給友人王定國的信中坦然談了自己的看法，宋人《墨莊漫錄》中記道：
“西京牡丹，聞于天下。花盛時，太守作萬花會，宴集之所，以花為屏帳。至于梁棟柱栱，悉以竹筒貯水，插花釘掛，舉目皆花也。揚州產(chǎn)芍藥，蔡元長知淮揚日，亦效洛陽作萬花會。
其后歲歲循習(xí)，人頗病之。元祐七年，東坡知揚州，正遇花時，吏白舊例，公判罷之，人皆鼓舞。作書報王定國曰：‘花會用花千萬朵，吏緣為奸，已罷之矣，雖殺風(fēng)景免造業(yè)也?！?/span>
四、“淮南風(fēng)俗事瓶罌”
揚州是東南繁華之地，物產(chǎn)豐富，生活優(yōu)裕，這讓喜好口腹之欲的蘇東坡正中下懷。
東坡愛吃。揚州的時鮮讓他大快朵頤，一首《揚州以土物寄少游》道出了他對嘗新的見解：“鮮鯽經(jīng)年秘醽醁，團(tuán)臍紫蟹脂填腹。后春莼茁活如酥，先社姜芽肥勝肉。鳥子累累何足道?點綴盤飧亦時欲?；茨巷L(fēng)俗事瓶罌，方法相傳竟留蓄。且同千里寄鵝毛，何用孜孜飲麋鹿?！?/p>
詩中提到了鮮鯽、紫蟹、春莼、姜芽、鴨蛋等時令美食，他自己嘗了新還不夠，還要把它們送給朋友一起大快朵頤。
東坡嗜茶。揚州蜀岡新茶在唐代就已出名，及至宋代被列為貢品。這年端午，東坡本來身體欠佳，但有朋友送來蜀岡的好茶，再配上天下第五泉的好水，讓東坡霍然病愈。
他揮毫寫了一首《到官病倦，未嘗會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詠道：“為君伐羔豚，歌舞菰黍節(jié)。禪窗麗午景，蜀井出冰雪。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潔。金釵候湯眼，魚蟹亦應(yīng)訣。遂令色香味，一日備三絕。報君不虛授，知我非輕啜?！睔⒇i宰羊，煮泉品茗，端午的美食讓蘇東坡忘記了病痛。
蘇東坡雖然在揚州只有短短半年時光，但揚州的每件事都沁入他記憶深處。揚州的盆景一向知名，東坡在揚州獲得兩塊奇石，使得他欣喜不已。
他專門為此寫了《雙石》詩，并在序中詳細(xì)回憶在揚州尋獲奇石的情形：“至揚州，獲二石。其一綠色，岡巒迤邐，有穴達(dá)于背。其一正白可鑒，漬以盆水，置幾案間?！?/p>
他回想在穎州時，曾做過一個夢，在夢中看見一個地方叫做“仇池”。他把在揚州獲得的奇石名為“仇池”，還把自己的一本雜著題作《仇池筆記》。
五、“默數(shù)淮中十往來”
蘇東坡與揚州關(guān)系密切。他在《淮上早發(fā)》中說：“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shù)淮中十往來。”詩中說他十次來往于江淮間，也就是說他曾十過揚州。
蘇東坡到揚州做太守的時候，并不是他第一次來揚州。早在他赴杭州任通判時，就已到過這里?；蛟S那時揚州對于他來說，只是赴任漫漫長路上一處泊舟停腳之地。但后來歐陽修離世，當(dāng)他再經(jīng)過揚州時，這里已是他寄托對恩師哀思之地。
位于大明寺側(cè)的平山堂，是他的恩師在揚州興建的風(fēng)雅唱和之所，而在平山堂的后面，就是蘇東坡所建的谷林堂。東坡用“深谷下窈窕，高林和扶疏”的詩句，表達(dá)出對老師的敬重和仰慕。
東坡調(diào)任湖州路過揚州時，揚州知州鮮于侁在平山堂宴請他。在宴席上，耳聞歌女吟唱恩師所作之詞，目睹庭前佇立恩師手植之柳，蘇東坡深感人事變幻，光陰倏忽，寫下了一闋《西江月·平山堂》：“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fēng)。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笨此葡麡O厭世，實際上是洞穿人世而已。
蘇東坡對于揚州風(fēng)物，大到一場花會，小到一塊石頭，都無不關(guān)心。有意思的是，他對揚州的歷史掌故還咀嚼揣摩，別有心得，與眾不同。例如揚州石塔寺的“飯后鐘”故事，本是說王播在寺中讀書受到僧人的戲弄，歷來都是責(zé)怪僧人勢利。
但是東坡自有別解，他在《石塔寺》詩中反其意而用之，說：“饑眼眩東西，詩腸忘早晏。雖知燈是火，不悟鐘非飯。山僧異漂母，但可供一莞。何為二十年，記憶作此訕。齋廚養(yǎng)若人，無益只遺患。乃知飯后鐘，阇黎蓋具眼?！?/p>
詩前有引：“世傳王播《飯后鐘》詩，蓋揚州石塔寺事也。相傳如此，戲作此詩。”雖說是戲作，但也不無新意。
王播少時孤貧，蹭飯于木蘭院，聽鐘聲隨僧眾就餐。久而久之，為寺僧所厭惡。有一天，眾僧故意開飯后才敲鐘，等王播趕到時僧眾已經(jīng)收拾碗筷。
這事使王播深感羞辱，于是在壁上題詩：“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阇黎飯后鐘?！倍旰?，王播位居淮南節(jié)度使高位，他重訪木蘭院時見當(dāng)年所題舊詩居然被碧紗精心籠罩，深訝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于是又揮毫寫道：“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飯后鐘”的意義一般都認(rèn)為是譏刺僧人勢利，蘇東坡卻認(rèn)為不是和尚勢利，而是他們用“激將法”刺激王播苦讀，此后他才出人頭地，功成名就。所以，蘇東坡認(rèn)為“飯后鐘”其實是僧人激發(fā)王播讀書的“苦肉計”。
無論是從政還是為文，揚州在蘇東坡心中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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