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劉禹錫《竹枝詞》（十一首）賞析

竹枝詞九首并引      劉禹錫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①，余來建平②，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yáng)袂睢舞③，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④，雖傖儜不可分⑤，而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濮之艷⑥。昔屈原居湘、沅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fēng)之自焉⑦。

              一

白帝城頭春草生⑧，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xiāng)情。

              二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三

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文生⑨。

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

              四

日出三竿春霧消，江頭蜀客駐蘭橈⑩。

憑寄狂夫書一紙，信在成都萬里橋。

              五

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

              六

城西門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fù)西來。

              七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斕。

              八

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

個里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

              九

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fù)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注釋

①歲正月：唐穆宗長慶二年（822）正月。長慶元年（821）冬，劉禹錫被任為夔州（今重慶市奉節(jié)縣）刺史，大約到任時已是次年正月。

②建平：郡名，三國吳置，隋改為巫山縣（參《隋書·地理志》上巴東郡），今屬重慶市。此當(dāng)指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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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激訐：激越清脆。吳聲：吳地的樂歌。

⑤傖儜不可分：聽不太懂。

⑥淇、濮：周代衛(wèi)國（今河南省內(nèi)）的兩條水名。《詩經(jīng)》多處詠及。《漢書·地理志》下：“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wèi)之音”。此以淇濮之艷代指情歌，意謂巴渝民歌亦多涉男女愛情。

⑦俾：使。巴歈：巴即巴郡，約當(dāng)現(xiàn)在重慶一帶。歈即民歌。變風(fēng)：《毛詩序》：“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fēng)變雅作矣”。后人對變風(fēng)變雅的解說很多，大意是說太平盛世產(chǎn)生的風(fēng)、雅之詩是正風(fēng)正雅；而亂世產(chǎn)生的詩歌則失去了雅正平和之氣，故稱變風(fēng)、變雅。劉禹錫此處使用變風(fēng)一詞，似乎并非強(qiáng)調(diào)世事之治亂，而是側(cè)重于體察民俗風(fēng)情之意。

⑧白帝城：在今重慶市奉節(jié)縣東白帝山上，下臨瞿塘峽口之夔門。東漢初公孫述筑城。述自號白帝，因名。三國時劉備為吳將陸遜所敗，退居于此，卒于城中永安宮。

⑨瀼西：今重慶奉節(jié)瀼水西岸。陸游《入蜀記》：“土人謂山間之流通江者曰瀼?！笨e文：水波紋。

⑩蘭橈：蘭木槳。蘭指木蘭樹，又名杜蘭、林蘭。但古詩、文中常說蘭舟、蘭槳、蘭橈等，只是一種美稱，不一定都是蘭木所作。如屈原《九歌·湘君》：“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蘇軾《前赤壁賦》“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亦本自屈原。

永安宮：故址在今重慶奉節(jié)縣城內(nèi)。公元222年，蜀先主劉備自猇亭戰(zhàn)敗后，駐軍白帝城，建此宮，次年卒于此。

城西門：此當(dāng)指奉節(jié)城西門。滟滪堆：原是瞿塘峽口江中的大石（今已炸去），亦作“淫預(yù)堆”、“猶豫堆”、“英武石”、“燕窩石”等。⒀銀釧二句：描寫戴著銀釧金釵的婦女們到江邊汲水；持長刀披短笠的男子到山上開荒種田。

 竹枝詞二首    劉禹錫

             一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①。

             二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xiāng)歌。

今朝北客思?xì)w去②，回入紇那披綠羅③。

注釋

①晴：與“情”諧音?！对娋硿\說》云：“此首起二句，則以風(fēng)韻搖曳見長。后二句……以晴字借作情字，……雙關(guān)巧語，妙手偶得之”。

②北客：當(dāng)是作者自指。

③回入句：此句費(fèi)解?！盎厝爰v那”四字不知何謂？舊解“紇那”是“踏曲的和聲”（見《辭源》）。姑存疑。劉禹錫有《紇那曲》云：“楊柳郁青青，竹枝無限情。周郎一回顧，聽唱紇那聲”?！疤でd無窮，調(diào)同詞不同。愿郎千萬壽，長作主人翁”。

   賞析

《竹枝詞》是巴渝之地（今重慶市所轄三峽流域）民歌中的一種。據(jù)劉《引》可知，當(dāng)?shù)孛耖g唱《竹枝》歌時，常伴以舞蹈，吹短笛伴奏，節(jié)奏鮮明歡快，歌聲激越清脆。劉禹錫于穆宗長慶二年（822）正月至長慶四年（824）夏在夔州任刺史。《竹枝詞》兩組共11首，是在夔州所作。歌詞內(nèi)容豐富，表現(xiàn)普通百姓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有游子思鄉(xiāng)之情，如九首之一、四、二首之二；有愛情的歡樂與憂愁，如九首之二、二首之一；有對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的感慨，如九首之六、七；有民俗風(fēng)情的寫照，如九首之三、五；有勞動生活的場景，如九首之九。歌詞的風(fēng)格明快活潑，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鮮明的民俗特色。如同屈原作《九歌》一樣，劉禹錫從當(dāng)?shù)孛窀柚屑橙∷夭模兠袼罪L(fēng)情為文人風(fēng)雅，創(chuàng)作出有別于文人文學(xué)的民歌體詩歌，顯示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雅俗互補(bǔ)的重要意義?！渡焦阮}跋》云：“劉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獨(dú)步。道風(fēng)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異曲也。昔東坡聞余詠第一篇，嘆曰：‘此奔逸絕塵，不可追也’”?！对娹q詆》云：“劉夢得《竹枝》，所寫皆兒女子口中語，然頗有雅味”?！短迫巳f首絕句選評》：“《竹枝詞》本始自劉郎，因巴渝之舊調(diào)而易以新詞，自成絕調(diào)”。

（摘自《唐名家詩導(dǎo)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