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一中
在我上中學的年代,能看的書雖然不是很多,但魯迅先生的著述卻是例外,課本上、圖書館里,乃至書店、書攤,到處都能遇見魯迅先生。名著、名篇自然會去通讀,且不止看過一遍兩遍。同學中,摘抄魯迅名言警句的現象很普遍,以至于出口成誦。
從內心來說,讀魯迅并非趕時髦,而是覺得魯迅先生的文字實在是有味道,耐咀嚼。撇開代際成見,即便在今天,魯迅先生批判舊世界的精神內核仍未過時。魯迅先生的雜文,說的都是骨子里的話;魯迅先生的散文和小說,顯現的都是鮮活的人和事。如《社戲》《祥林嫂》《孔乙己》《阿Q正傳》《少年閏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等,字里行間沒有多余的話,稱得上“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魯迅先生的詩歌也與那些“哥哥妹妹”之類的無病呻吟不同,看似尋常話語,內涵卻十分豐富。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期,鴛鴦蝴蝶派風靡一時,言情小說和失戀詩盛行。魯迅模仿漢代張衡《四愁詩》的句式,寫了一首題為《我的失戀》打油詩,發(fā)表在《語絲》上,詩云:
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低頭無法淚沾袍。愛人贈我百蝶巾;回她什么:貓頭鷹。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想去尋她人擁擠,仰頭無法淚沾耳。愛人贈我雙燕圖;回她什么:冰糖壺盧。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愛在河濱;想去尋她河水深,歪頭無法淚沾襟。愛人贈我金表索;回她什么:發(fā)汗藥。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搖頭無法淚如麻。愛人贈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練蛇。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初次讀到這首詩,我們對男女戀情之類文字還有些懵懂,也不了解魯迅先生寫這首詩的時代背景和真意,只是覺得好玩,于是便傳抄開來。后來讀到魯迅先生在《<野草>英文譯本序》和《三閑集·我和〈語絲〉的始終》,才明白個中緣由。其實,漢代張衡的《四愁詩》是正寫,魯迅先生的《我的失戀》則是反諷。
據統(tǒng)計,除雜文、小說外,魯迅先生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60多首詩,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魯迅詩集》收錄了40多首。在這些數得過來的篇章中,并不完全包括打油詩,而魯迅的打油詩同樣稱得上“匕首”“投槍”,在揶揄中針砭世態(tài)。記憶中,魯迅先生寫過多篇打油詩,除《我的失戀》外,還有《南京民謠》《好東西歌》等,僅《教授雜詠》就有四首,這里不妨照錄如下:
其一,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賭肥頭,抵擋辯證法。
其二,可憐織女星,化為馬郎婦。烏鵲疑不來,迢迢牛奶路。
其三,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
其四,名人選小說,入線云有限。雖有望遠鏡,無奈近視眼。
這四首詩諷刺的對象是誰,我們可以不去管他,但在當年,這是公開發(fā)表的,并非望風捕影,而是有一樁或說是幾段公案的寫照。即便今天讀來,也令人忍俊不禁。
同律詩、樂府詩相比,打油詩的歷史雖然晚了些,但也有若許流年。如果以張打油為起點,可以追溯到中唐時期。打油詩這種體裁,雖然不太“正經”,但因淺顯、通俗而令人喜聞樂見。
文學藝術講求雅俗共賞,陽春白雪雖雅,但能彈奏的人有限;下里巴人雖俗,但能哼唱的人很多。語言藝術或者說文字技巧更是如此,板著面孔,一本正經,文必書堯舜,言必稱希臘,不見得就能服眾。相對于說教而言,人們更喜歡接地氣的文字。魯迅先生所以為人稱道,就在于他不那么“正經”,也不屑于假正經,所謂“喜怒笑罵皆成文章”。(作者 王兆貴)
附注:本文發(fā)表在《紹興日報》2022年11月14日山陰道,署名貝一中,責任編輯沈衛(wèi)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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