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jīng)
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
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xiāng)
作者 / 余光中
1967.2.4于卡拉馬如
今天,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去世了??纯磁笥讶锼⑵恋囊?guī)格,我們就知道這位詩人的影響力了。
在大眾一邊倒的悼念下,自然也少不了一些雜音,尤其是在年輕的詩歌寫作者那里?!多l(xiāng)愁》曾是不少年輕寫作者模糊的起點之一,但是對日漸成熟的他們來說,詩人余光中似乎更像一個過時的“古董”:閃爍在他那個時代的光澤已漸漸黯去,而可供汲取的養(yǎng)分也早已干涸。
其實這很正常,沒有人能確保自己恒常如新。也許抱著同情之理解的心態(tài),客觀地承認前輩的歷史貢獻,這就夠了吧。以前的我也是這么想的,于是錯過了一個親眼見到余老先生的機會。
那還是2015年下半年,我在高雄中山大學文學院交流學習,而余光中先生正好在那邊授課。同行的陸生聽說后,都追星一般地去旁聽他的課程、找他要簽名。而我,選擇了默默地看著他們歸來時的笑臉。
今天有朋友說,余光中是被代表作“坑害”的一位詩人。帶著慚愧和遺憾的心情,我第一次認真地讀完了一組他的詩作,才發(fā)現(xiàn)對余光中所不斷書寫的“鄉(xiāng)愁”有了更多的體會。
這首《當我死時》并不難理解。將“祖國”和“母親”作比如今已顯爛俗,“最母親”的說法則稍存新意。大陸被暗喻為“被子”,長江和黃河則是兩管永不停歇的音樂。作者動用了全身的感官,他想看,“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他想吃,想用眼睛“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到多鷓鴣的重慶”。他把所有地理上的東西都轉化成了生理上的對象,他用上全身去“體驗”,但這只能勉強“代替回鄉(xiāng)”。
如果只結合詩人早年的個人經(jīng)歷來看,這首詩似乎很淺顯。但值得注意的,是它的寫作時間和寫作地點。1967年,身處美國密歇根州的作者不會不知道,對岸那片土地上發(fā)生著什么。如果這首詩所表達的鄉(xiāng)愁僅僅是物理空間意義上的地理思念,那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錢穆先生一位弟子的話曾經(jīng)點醒了我。他說,大部分大陸人都不會把“我是中國人”當成一個問題,但很多臺灣人卻會,并會常為此而感到焦慮。我想,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應該與此密切相關。換句話說,事實上那是一種附著于地理概念上的文化鄉(xiāng)愁,是一種關乎身份認同的鄉(xiāng)愁。
在另一首《春天,遂想起》里,他給江南加了很多描述:唐詩里的江南、有那么多表妹的江南、多寺的江南、杏花春雨的江南……假如說他所遭遇的那些歷史動蕩早已時過境遷,那么這種文化上的鄉(xiāng)愁則一點也不顯得過時。因為在強勢的西方文明和資本市場的沖擊下,如何接引傳統(tǒng)不僅是對岸的焦慮,同時也是這岸的焦慮。
這在被如今許多年輕寫作者推崇的詩人朱朱那里,也是一個常見的主題?!对儆浐耐ぁ聫堘贰防镉羞@么幾句:“在湖心亭的飛檐下/我生起爐火就像筑一個臨時的巢,/這縈回中上升、漾散酒香的煙/是另一條回鄉(xiāng)的路?!眱蓚€分處兩岸、相隔數(shù)代的詩人,同樣地在詩歌中表達了“回鄉(xiāng)”的渴望。
說到這里,我不禁又想起了在高雄中山大學的歲月。中大圖書館的一樓,有兩面照片墻,余光中先生作為學校的明星,占了碩大的一塊,旁邊是他的一句話,大意是:面對海洋就是面對世界。
可海洋多大啊,而且永遠是漂浮不定的感覺。在島上時,看著比例尺下縮小的地圖,我總覺得再走一會兒就沒法繼續(xù)往前了?;氐酱箨懱稍谂P鋪車廂里的那一刻,我第一次覺得很安心、很穩(wěn)。我想,那是一種維系于山河大地之上的東西所帶給我的。
在一些悼念的文章里,有學者評價道,余光中先生并不是一個“通俗詩人”,他對詩歌和詩意的創(chuàng)造力是很驚人的。這一切,都需要讀者們自己去閱讀、去評判?!八廊ズ嗡溃畜w同山阿”,詩人余光中心里大概也這么想吧。
2017/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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