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文學(xué) 何建生 發(fā)表在 荷韻輕香|散文 華聲論壇 http://bbs.voc.com.cn/forum-5-1.html發(fā)表時間:2011-7-2 01:51 何劍勝:下落不明的牛
近來,在網(wǎng)上看到有博友拍攝的耕牛圖,畫面親切,場景熟悉,特別是那躬身扶犁前行的老人,就像是我為想望中的幸福生活辛苦操勞的父親,我久久凝望中,思緒回到了久別的臨湖村。早幾年,我們家原來先后也是養(yǎng)過幾頭牛的。小時候我做過很多年的放牛仔。
我小時候放牛,總為為牛找不到一蓬好草吃感到為難。長在田間地頭、田埂田壩上的草,被牛們啃了一遍又一遍,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只留下光禿禿的草根,不待新葉子冒尖,又有牛來開動收割機(jī)一樣的板牙,將那一點點新綠卷入它巨大的胃里。牛的胃口似乎總是好的不得了。話又說回來,它若沒有那么好的胃口又怎樣干得動那么多繁重的農(nóng)活呢?
在臨湖村,明河叔有牛一樣的韌性和耐力。在我們臨湖村,誰都知道,他老婆是他名譽(yù)上的老婆,牛才是他真正的伴侶。明河嬸嫁給明河叔確是一段孽緣,說起來這是另外的故事了。
明河叔長期住在村后的小山坡上,那里有處磚瓦窯,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踩窯佬。窯是土窯,常有一牛一人一前一后的影子晃動在土窯前明媚的日光下。明河叔是土窯的主人,很多年后,村后的那塊坡地被明河叔挖成了一個方圓數(shù)頃的平地。土窯傾覆,留下少許碳灰的遺跡,經(jīng)過這些年雨水的洗禮和歲月的變化,恐怕那少許的遺跡早已不復(fù)存在了吧,就像那些后來從臨湖村走出去的牛們,從此全無音信。
小時候我放牛到后山坡,曾整天整天看過明河踩窯。踩窯是個苦活。沒有強(qiáng)健的體魄,沒有扎實的腿功,沒有吃苦耐勞的品性是吃不了這碗飯的。一腳一蹄,起起落落,泥巴漸漸變稠變粘,無論是人或牛的腳步,在粘稠的泥沼里都變得踉蹌起來。牛是老水牛。老水牛真的老了,仿佛不抵正當(dāng)壯年的明河叔的干勁大。“歇歇吧,”明河叔拍拍老水牛的脊背,“誰叫你是牛呢?是牛就是踩泥的命!”
通過高溫烘烤后,那些紅紅的窯泥到出窯時都變了樣子。太神奇了,青磚灰瓦的村莊,是從明河叔那座小土窯里誕生的嗎?擋風(fēng)遮雨的磚瓦是我們身與心的庇護(hù)所。
總在不斷為人制造庇護(hù)之所的明河叔,他卻沒有一處溫暖的去處。他不敢回家。他厭煩回家。只有在不得不回家時,他才偶爾一回家。他每回一次家,明河嬸必然會找他吵架,明河叔只會像牛一樣用沉默來回應(yīng)明河嬸難聽的咒語。聽村里老輩人說,明河嬸年輕時的愛人正是明河叔的親兄弟,他兄弟當(dāng)兵去了外省,有點墨水的明河叔父親想當(dāng)兵的兒子聰明能干,不怕討不到老婆,老人家只擔(dān)心老實巴交的明河叔難以成家立業(yè),遂模仿了兵兒子的字跡,調(diào)包了他的家書,稱他在部隊里談了新對象。在老人家用心良苦巧妙搟旋下,成就了明河叔和明河嬸的婚事。多年以后,洞穿老公公陰謀詭計的明河嬸自然很是生氣,便把氣撒在明河叔的身上。明河叔的確老實,他只會埋頭苦干不懂好言好語討好老婆。兩個人的矛盾是日積月深的,哪怕老了,那種怨恨的鴻溝于明河嬸已是無可愈合了。知道事實真相后的明河嬸整個人變得極度自閉,且極端神經(jīng)質(zhì),她除了拿明河叔撒撒氣外又能怎樣?
明河叔長年與牛為伴,在村莊的后山坡,一牛一人,長年累月,像愚公一樣,硬是把一座百米高的坡地搬離了臨湖村人的視線。有一天,像牛一樣堅韌的明河叔倒下了。明河叔站不起來了,他的腿腳像灌了氣一樣腫脹。站不起來的明河叔回到了久違的家里,奇怪的是,沒有人再聽到明河嬸歇斯底里的咒罵聲。若是以往,明河叔一進(jìn)家門就立馬會遭到明河嬸刀子一樣的咒罵和指責(zé),難道是眼前明河叔的身殘消解了她心頭的怨恨?
明河叔從土窯撤出后,臨湖鎮(zhèn)上已有人開辦了現(xiàn)代化的機(jī)磚廠。在一個雷雨天的夜晚,廢棄于村后的土窯轟然倒塌。
烏毛是臨湖村有牛一樣蠻力的人。像牛一樣粗蠻的烏毛,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不然,像他這樣年輕的壯漢怎么會甘心留在臨湖村,苦守著幾畝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呢?
我還在很小的時候,就聽稍大點的孩子們說,烏毛躲在七仙墩戳牛屁股。一直討不到老婆的烏毛把他家的老母牛當(dāng)老婆用了。這種傻子才干的事,臨湖村人只把它當(dāng)著茶余飯后的笑談。七仙墩離臨湖村有幾里遠(yuǎn),是綿延無際的丘陵地帶的一處余脈,那里水草豐沛,每年放了暑假,我們這幫小孩子會趕了牛去那里放牧和玩耍。戳過牛屁股的烏毛是沒有哪個小孩子愿和他玩在一起的。如果哪天烏毛混在我們當(dāng)中,我們會使壞把烏毛家牛的牛鼻繩解了,讓烏毛急。誰都知道,解開的牛鼻繩再重新系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虧了烏毛有一身蠻力,常常抱了牛頭掙扎著把解下的繩子重又系上。如此幾回,烏毛對我們這幫壞小孩就敬而遠(yuǎn)之了。也虧了烏毛有一身蠻力,干活肯舍力氣,又有單身的優(yōu)勢,竟然得到了幾個村里留守婦女的青睞。
那時,打工潮在我們臨湖村才掀起風(fēng)暴不久,外出的男人們在異鄉(xiāng)尚處于漂泊不定的狀態(tài)中,女人們便留在家里等待和守望,責(zé)任田自然都種著,不想現(xiàn)在,說拋荒就拋荒了。女人種田有可想而知的難處,需要出力的地方多了去了。不知是誰先想到了烏毛,這廉價的勞力簡直是召之即來,那幾個女人們只要稍給點烏毛甜頭,烏毛就會屁顛屁顛的為她們下力干活。那幾個婦女像使喚牛一樣使喚烏毛,烏毛卻是樂此不疲,并且比牛還聽話。背地里,至于那些有傷風(fēng)化的事,也僅存在于村莊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罷了。
第二年,回家又出門的男人們紛紛將自家的女人帶出了臨湖村。村莊空了,重又陷入孤獨的烏毛,不知因何變得形銷骨立起來。不知何時起,現(xiàn)代化機(jī)械突然開進(jìn)了千年農(nóng)耕的田間地頭。機(jī)器的喧響蓋過了牛們的哞叫。
烏毛的蠻力在現(xiàn)代機(jī)械面前變得無用武之地。
牛們在現(xiàn)代化的機(jī)械面前也失去它曾有過的價值。
現(xiàn)代機(jī)械開進(jìn)臨湖村時,外縣的牛販子們也涌進(jìn)了臨湖村。
烏毛家是臨湖村最后一家養(yǎng)牛的人家。不是烏毛家樂意養(yǎng)牛,是來村里收購耕牛的牛販子拒收烏毛家的牛。烏毛父親問牛販子為什么不收購他們家的牛。牛販子沒有回答,只是詭異的笑笑,并略帶抱歉的樣子。
那些隨牛販子一起離開臨湖村的牛們,像一些過往的塵事一樣,一去不回頭。沒有牛在場的村莊,成了荒草的樂園,它們不僅包圍了村莊,瘋狂的長勢還高過了莊稼。
好像是很突然的,烏毛病死了。
烏毛家的牛也病死了。
給烏毛看過病的醫(yī)生,在一次和朋友喝酒時說,怪了,他行醫(yī)多年,從未見過人和牛得相同的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