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刻意寫些什么，只是覺得有必要記錄真實的人生。自己走在時光小路上，被幾塊鵝卵石磕疼了，我順手撿起幾枚，藏在心間，今日突然發(fā)覺，它們已經(jīng)被我焐熱了，在記憶的溪流里越發(fā)圓潤，我回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出了好遠。
我家住在江淮平原上，這里沒有海也沒有山。爬一座小土窯就能讓我興奮至極！十幾年前，六隊那里就有個小土窯，土窯旁是我們生產(chǎn)隊小學(xué)——勝利小學(xué)。教室窗戶上的塑料布被老鼠啃得留下一塊塊嚙齒印，在呼嘯的風中瑟瑟抖動，我透過生銹的窗欞發(fā)現(xiàn)，教室里有幾個小孩坐在大木板上上課，他們講桌的一條腿斷了，講桌似乎是戰(zhàn)場上敗下陣來的老兵，垂頭喪氣的懊惱著自己殘廢的現(xiàn)實。斷腿下墊著一塊磚頭，紅磚兒早已粉化，留下一堆粉末，零碎的堆在朽腿之下，一行螞蟻正不厭其煩地往桌腿里搬小谷粒兒，那些孩子都是村六隊的，那一雙雙手留下了冬日里刻印的凍瘡疤和清晨割小油菜沾滿的青汁。整座小學(xué)就只有一位老師，他家在五隊，上班前就把水牛栓在旁邊的南大溝里，放學(xué)后還得趁著晚涼去打山芋藤回家喂豬。
小土窯是我們的樂園，我并不知道它的來歷。土窯門前早已長滿了艾草和狗尾草。我頭上粘著黏稠的蜘蛛網(wǎng)，鼻孔里吸入房里久已發(fā)酵的陰森氣，裝扮成八路軍，戴著草帽，手拿大柴機關(guān)槍從窯頂沖下來，大喊：“沖??！打倒日本鬼子！”后來我才知道，以前這里曾是個大集體，大躍進時在土窯里煉過鋼鐵。
有一天，村子里來了幾個穿西裝的，我當時正在打掃庭院，玉米棒混合著枯葉“沙沙”地在掃帚下翻動。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京滬高速工程隊，他們租了我家的房。不久，我家的小樓就成了工程隊的指揮部，這幢二層小樓像座戰(zhàn)斗堡壘，坐北朝南傲視整個工地。而我父母和弟弟擠進了一間房，而我和奶奶合住在廚房的北屋。北屋原來是糧倉，可現(xiàn)在是我的房間，每次炒菜，油煙氣會順著門板縫狡黠地鉆進來，滲透進我的發(fā)絲，使我身上時刻都散發(fā)著油煙味。小窗面朝西，鴿子們還以為這里是供它們偷吃的糧倉，經(jīng)常悄悄在窗口往里探頭，然后忽地飛走。
我那時還不知道何為文明、優(yōu)雅，但自從小胡走進了我的視線，我好像懂了。她是名大學(xué)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矯捷、輕盈的走姿。她走到哪里都像水蓮花一樣，帶著一陣清香。我這個野丫頭多次在狹小的房間里學(xué)她走路的模樣，有點東施效顰，但是，十來歲的我漸漸知道，什么美叫做端莊。我嘲笑起自己的笨拙和無知，漸漸感受到了“知識改變命運”的魅力！
我開始在掉灰的墻上貼滿了大白紙，在門口寫上“警鐘長鳴”。在潔凈的環(huán)境下讀書，我總有一天會超越他們，因為我不想將來穿著邋遢的衣服，拖著多病的身體，養(yǎng)三四個娃兒，葬送一生。從沒有家教輔導(dǎo)過我，我突然憶起，工程學(xué)院畢業(yè)的爺爺去世前的那天晚上囑咐我：“把爺爺教你的數(shù)學(xué)題弄懂！”哦，原來爺爺臨終前，都希望我能成才！讀書是多么重要！
我會在墻上貼一些剪貼畫，比如古羅馬圓形劇場、凱撒大帝和梵高的《向日葵》。我并不知道角斗士有過怎樣驚天動地的史話，也不知凱撒的豐功偉績，更不知梵高是如何熱烈而孤獨的執(zhí)著于藝術(shù)。我不知道何為美，只知道那些多彩的圖畫讓我振奮，我想去更廣大的世界！
每到夏天，我必須沿著曲曲折折的小路蹚水上學(xué)，夏季是灌溉的季節(jié)，電站里將四干渠的水猛往四面八方的水渠里送。我得頭頂著書包，卷起褲腳過河，河水有時能淹到脖子，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淤泥滑倒。水面上有時會漂來雜草、泡沫甚至是小豬鼓脹的尸體，伙伴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下水了，不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河的另一面，只是渾身濕透。
我母親擁有小姐身材，卻長了一雙極不相稱的大手和一雙極不相稱的大腳，天生是下地干活的人。她從不打牌、不說臟話，這對于許多鄉(xiāng)下婦女來說，是很難做到的。有一次，母親竟然去動員全村老少集資，每家五塊錢，買了四塊水泥板，兩個水泥筒，從此在我們村和學(xué)校間架起了一座橋。從這座橋上走出了十幾名農(nóng)村第一代大學(xué)生，是母親幫我們節(jié)省了大量的學(xué)習時間，催我們努力地追趕著時代的車輪！
六十年代，二叔患上了小兒麻痹癥，徹底癱了。如今他已經(jīng)五十歲，這五十年里，他全用膝蓋走路，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可二叔跪在地上五十年，心中卻樹立著男子漢的志氣和愛心！我有必要用文字去擁抱一回二叔。你要問我這世界什么變了，什么沒變？我要說，風貌變了，風氣沒變。
我們村的幾代人都喜歡二叔，因為他從不抱怨生活，即便抬起頭和你交談，他也是極其歡樂，時而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幾個叔叔家里都很富裕，可他卻從不依靠任何人，修鞋、修車、賣壽衣。他經(jīng)常自嘲自己說：“我是大學(xué)畢業(yè)，幼兒園沒考上！”這個村子少了他會冷清，會荒涼。二十多年前，二叔的手搖殘疾車上總是坐滿了孩子，所有的孩子都樂意跟他玩！別人下地干活，他就負責照看全村的孩子。有一次，我上吐下瀉，多虧了二爺跪在地上把我抱到了醫(yī)院才得以醫(yī)治。二十年后，奶奶癌癥復(fù)發(fā)，暈倒在地，又是二叔及時趕來，將奶奶拖到了醫(yī)院掛水，才撿回一命?，F(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六個侄兒，可是這一代孩子，依然喜歡在二叔的殘疾車上玩耍！二叔身邊只有一位八十多的老母親和一只老狗陪伴，一到下雪天，八十多歲的二奶奶用掃帚一下下地掃到他家門口。后來大叔在全村鋪上了柏油路，二叔也有了電動三輪車，他蓋了間更大的房。村里的風貌變了，可是人情卻沒變，鄰里間依然充滿著信任和溫暖！
1987年，臺灣的姑奶第一次回大陸探親，我的印象中，他們帶回來三樣?xùn)|西：美元、彩電、舊衣服。那些小洋裝上散發(fā)著清新的花香，是我從來沒有聞過的，我那時覺得身上能散發(fā)著花香也是美的象征。臺灣小姐姐穿著蓬蓬裙，披著大卷的長發(fā)，頭戴蝴蝶結(jié)，趴在窗下玩布娃娃，窗外的陽光映照著她白皙的臉龐。她和我們一點都不一樣，我黑黑的，穿著的確良小褂，實在局促地不知往哪站。而她能說英文，吃著香甜的面包。我們只吃灶上的硬面餅。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和她們不同？我們到底在哪里不同？從此，我想找到一條路，就是要努力到跟她們一樣好，從此，我的心里有了目標，有了倔強和動力，即使是從虛榮開始，但的確改變了我。這份孩童時小小的虛榮卻是我打開知識大門的鑰匙，當我真正的讀莎士比亞和曹雪芹時，我才明白了何為詩意之美，何為高貴的人生。
去年，臺灣的大伯回到大陸，迫不及待地來祭祖，他點上香火，深深地鞠躬。白發(fā)蒼蒼的大伯握了一把田里的土，感慨道：“八十年代父親第一次回來，說家鄉(xiāng)人過的真的好苦好苦?？晌疫@次回來，發(fā)現(xiàn)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路修的很寬，房子很大，大弟、二弟還開了工廠……大陸現(xiàn)在真的變得很富裕?！?/span>
我們再也不用接受臺灣親屬的施舍與幫助，可以開著私家車帶他們?nèi)ゴ箫埖?，可以組團去國外旅游，可以去留學(xué)，可以談大買賣。經(jīng)濟上的富足遠遠比不上尊嚴上的平等來得重要！別人對你人格上平等的尊重，是用金錢換不來的！臺灣親屬和我們聊天，聊的是海峽兩岸的關(guān)系和祖國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真的是滿心的自豪！現(xiàn)在我光榮地成為了一名人民教師，我可以與學(xué)生徜徉在藝術(shù)的世界，談?wù)摯笪暮?、大哲學(xué)家的故事，可以聆聽六百年前的昆曲、雅樂。誰都看不出，我曾經(jīng)也是位仰望別人、愚鈍無知的野丫頭。
在成長的歲月里，我早把六隊的土娃兒、小胡優(yōu)雅的走姿、臺灣小姐姐的洋裝淡忘了，可是，“知識改變命運”沒忘，前進的動力沒忘，是他們使我認識了自己，熱愛讀書，走進了更精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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