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里的春天
一
唐詩中以春天作為背景來展開的多到不可勝數(shù)，例如王維那首被時人反復(fù)詠唱的《送元二使安西》，開頭便道“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就分明是一個春天的早晨，詩人在驛站邊送他的友人到邊疆去。專門寫春天的詩也相當(dāng)不少，其中影響最大的至少有三首，這就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孟浩然的《春曉》和杜甫的《春夜喜雨》。
《春江花月夜》原是南朝陳后主的作品，與《玉樹后庭花》同類，可以入樂，屬于清商曲辭中的吳聲歌曲。后來頗有人沿用此題寫新詩，均為五言，大多寫相思離別，主要特色在于艷麗，內(nèi)容和形式都不脫梁陳宮體的格局。張若虛雖然也沿用舊題，卻是七言的長篇，傾向也與宮體詩大異其趣。其瓶雖舊，其中的酒卻簡直是全新的。詩云——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這樣的長篇顯然不能入樂，這樣就同先前那種靡靡之音的樂調(diào)完全脫鉤；全詩可分九段，四句一段，逐層換韻，情文相生，朗讀吟誦起來富于新鮮的音樂之美。更重要的是詩的主題和傾向與先前不同了，這里把春、江、花、月、夜五者全都寫得很美，而貫穿其中的是關(guān)于人生的哲理性思考。時序遷流，江月依舊，人生易老，苦惱甚多，唯有美好的感情可以超越時空，具有永恒的價值，給人生以莫大的安慰。這里洗盡了先前宮體詩中的色情和肉欲，沒有任何低級趣味，高尚雅潔，發(fā)人深思。
即使單就寫景而言，張若虛也是難得的高手。詩中前十句集中地描寫長江入?？诖阂乖鹿庀碌拿谰?，入微而傳神，例如“月照花林皆似霰”、“汀上白沙看不見”這樣親切生動的句子，非親自見過江上極透明的空氣、極明亮的月亮者，不能道出。張若虛是揚州人，他寫起本地風(fēng)光來，自然特別來神。
與《春江花月夜》那樣長篇大套、花團錦簇地詠唱人生哲理相反，孟浩然的《春曉》異常簡單，只是一點小感觸，而其中也并不缺乏哲理——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短短二十個字，寫了一點詩人早晨醒來時的感觸。詩人一夜沒有睡好，風(fēng)聲雨聲讓他擔(dān)心花朵可能經(jīng)受不住；后來迷迷糊糊地睡去，連天亮了都不知道。這時到處都能聽到鳥叫的聲音，美妙極了。盡管有風(fēng)雨，春天仍然是擋不住的。生活里總會有曲折變化，詩人既有他的擔(dān)心，又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和希望。在這樣一首非常明白易懂的小詩里蘊涵著深刻的哲理，所以很耐讀。
杜甫的《春夜喜雨》遠離哲理，只寫現(xiàn)實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和感情——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錦官城就是成都，當(dāng)時杜甫流寓于此，關(guān)心這里的一切。春天是萬物生長的時刻，迫切需要雨水，而春天又最容易干旱，“春雨貴如油”，所以當(dāng)夜間有雨時，詩人高興極了，一上來就寫下了“好雨”二字。頷聯(lián)的“潛”、“潤”二字形容綿綿的小雨極得要領(lǐng)，“好雨”不僅好在及時，其降臨的方式也是好的。這一聯(lián)后來成了名句，在它的本意和引申意上被頻繁地引用。
二
春天包括三個月，習(xí)慣上又分為早春和晚春兩個階段。一般來說詩人們更多地喜歡歌唱早春，名篇如杜審言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
詩人當(dāng)時在江南當(dāng)一個小官，他拿自己的家鄉(xiāng)（在今河南?。┩@里作比較，最深刻的感觸是這里的春天來得早。黃鶯在和煦的春光里放聲歌唱；水草也越來越滋潤了……早春雖美，還是不能解決詩人對故鄉(xiāng)的苦苦思念，江南的美景倒是讓“宦游人”更加感慨哀傷了。
韓愈的《早春》則專寫早春之美而不涉及其他：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初春，在小雨里，去冬枯萎的草重新生出了新芽，還只是剛剛冒出一點，從遠處看，野草已經(jīng)蘇醒了，有了清新的顏色，但它還是那樣的輕微，那樣的若有若無，在近處甚至不容易看得出來。
小雨中的早春太美好了，詩人甚至認為它比春天正式到來之后柳絮飛舞的時節(jié)更為可愛。萌芽以及萌芽的前夜，代表著希望，代表著未來，它雖然還非常微弱，非常不起眼，但它實在是最有前途，最有力量的東西，因此也是最美好的東西。
同這一首《早春》相映成趣的是，韓愈又有一詩專寫晚春（《游城南十六首》之三）：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暮春時節(jié)百花齊放，萬紫千紅；柳絮亂飄，榆錢飛舞。詩人采用擬人的手法，把那些花草形容成很懂事的樣子，他們知道春天快要結(jié)束了，抓緊時間來表現(xiàn)自己，看誰更芬芳更美麗；而楊花榆莢則比較“弱智”，不知道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只曉得到處亂飛?；ú輼淠居袩o靈性及其水平的高下，本是一個可以聽?wèi){詩人隨便發(fā)表意見的話題。韓愈對柳絮一直沒有好感，他在《早春》詩里已經(jīng)說過，有著小雨和草地的早春，比“煙柳滿皇都”的晚春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到這里又把柳絮以及榆錢批評了一通。韓愈對早春的欣賞實在是到了很固執(zhí)很天真的地步。
楊巨源的《城東早春》同樣強烈地表達了詩人對早春的敏感和熱愛：
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
詩人最愛早春，因為這時候柳樹才開始發(fā)芽，春天也處于起始的階段。等到繁花似錦的時候，誰都感覺到春天，此時早已“出門俱是看花人”。而“綠柳才黃半未勻”的美景，只有感覺敏銳的詩人才特別珍重。
三
到晚春后期，天氣漸漸熱起來，春天就要過去了。熱愛春天的詩人們很想挽留住她，這樣的詩人很多，而寫得最好玩的也許是賈島的《三月晦日贈劉評事》：
三月正當(dāng)三十日，風(fēng)光別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須睡，未到曉鐘猶是春。
特別留戀春天的詩人與朋友相約在三月三十日這一天晚上不睡覺，因為明天就不是春天了！苦吟詩人苦苦地尋求生活中的詩意，并用與眾不同的手法將它表現(xiàn)出來。
如果既在晚春，又為思鄉(xiāng)所苦，那么寫起詩來就要比杜審言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更為凄苦了，這一方面可以舉崔涂的《春夕旅懷》為標(biāo)本——
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fēng)過楚城。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
故園書動經(jīng)年絕，華發(fā)春催兩鬢生。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
崔涂原是一位窮途潦倒的詩人，在外漂泊多時，自稱“孤獨異鄉(xiāng)人”。其詩多嘆老嗟卑，《春夕旅懷》寫得尤為低沉。金圣嘆曾對此詩評點道：“‘水流’是水無情，‘花謝’是花無情。何謂無情？明見客不得歸，而盡送春不少住，是以曰無情也。何人胸中無春怨，如此卻是怨得大無賴矣。三是‘家’，卻不是家，卻是‘夢’，卻又不是夢，卻是床上客。四是‘月’，卻不是月，卻是‘鵑’，卻又不是鵑，卻是一夜淚……”評點甚為貼切。
四
唐人寫春天的詩大抵以寫景抒情為多，也有諷刺詩，那是因為在春天也有不少讓詩人看不順眼的事情，如儲光羲的《洛陽道五首獻呂四郎中》其三：
大道直如發(fā)，春來佳氣多。五陵貴公子，雙雙嗚玉珂。
當(dāng)時洛陽官貴人很多，一到春天，他們的子弟成群結(jié)隊地外出游春，在大路上奔馳。“雙雙嗚玉珂”頗近于今之所謂“飆車”——這些貴族子弟太驕傲放縱了。作者冷眼旁觀，大約很不以他們?yōu)槿?。所以這幾首詩好像只是客觀的描寫，其實隱含著一點諷刺的意思。魯迅先生說，諷刺的生命是真實，“它所寫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見的，平時是誰都不以為奇的，而且自然是誰都毫不注意……現(xiàn)在給它特別一提，就動人”。儲光羲這首詩正有這樣的特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