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時心血來潮，寫下了《我心目中最好的唐詩》一文，自以為可以“放下”唐詩，將閱讀的注意力轉(zhuǎn)向別處了。不料，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仍有一些唐詩在眼前晃蕩，揮之不去。于是決定再花些筆墨，談?wù)勯喿x唐詩的心得，就當(dāng)是對自己再奢侈一次。
最好的送別詩：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王維的詩歌讀起來總是那么輕盈、流暢、不隔、不澀。不過，為了什么是隔與不隔，記得自己對著《人間詞話》琢磨了很久，但還是悟不出一個所以然。寫詩其實挺冒險的，如果心里老想著“語不驚人死不休”，很容易陷入隔澀的境地；反過來，像這首詩那么心平氣和，又容易寫得平庸。這首送別的詩照理應(yīng)有許多感嘆在里面，可細(xì)讀之下，發(fā)現(xiàn)在字里行間，什么都沒有，一切都是那樣自然：在一個雨后的早晨，在柳枝青青的客舍，喝酒，送一個友人。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幅畫，一個極其平常的話別場景。可我們讀后卻分明讀出了一種沉痛感，在千年之后心都感到在痛。這恐怕與最后一句有關(guān)了，最后一句是致命的，它說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的確，“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太令人回味了，它近似于平靜中的爆發(fā)，平實中的含蓄，情感飽和中的悠遠(yuǎn)，一語驚醒夢中人的一語。雖然蘇軾說王維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但這首詩中有畫的詩也證明了詩不是畫、詩有別于畫──我想畫家是畫不出最后一句的。
最好的思鄉(xiāng)詩：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或許這首詩可稱為波瀾不興的一首好詩，四句詩一句比一句平，中間沒有任何起伏，但后兩句與前兩句還是有遞進(jìn)的。它的驚人之處是將月光比作地上的霜，估計在此以前未被用過；而一個疑字將景物置于似與不似之間。同時，明月在這里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當(dāng)明月與故鄉(xiāng)聯(lián)系在一起，它就不僅僅只代表或象征故鄉(xiāng)了，它還含有永恒的意思。更妙的是，在舉頭與低頭之間，在明月與故鄉(xiāng)之間，動作、神態(tài)、思念、掛牽，無不在其中。看來是幾組對比復(fù)雜和深化了詩歌的含義。
最好的飲酒詩：李白的《將進(jìn)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李白有許多詩都直抒胸臆，這首肯定是其中最有名的。它的特點是一氣呵成，氣如長虹，這在較長的詩中不易做到。它的另一個特點是完全拋棄了含蓄，徑直道來，不在乎一切。這首詩是痛快淋漓的，警句迭出，而且在想法上完全是原生態(tài)：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而這些，哪怕是一派胡言，也是不可多得的好詩。
最好的愛情詩：白居易《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
凄凄慘慘，纏纏綿綿，寫盡了美人神態(tài)體態(tài)之美，愛情之痛。何況又是敘事詩，白居易真是不易。大概敘事詩要寫到這個程度，只能當(dāng)作抒情詩寫才能寫出這種韻味。但在敘事的過程中，感覺作者比較吃力，主要是句與句之間的銜接不夠自然。當(dāng)然，這首詩在歷史上有過不同的解釋，如俞平伯在《論詩詞曲雜著》一書中，認(rèn)為所謂長恨的本意，別有他意。就是說，楊貴妃沒有死于馬嵬坡，白居易在詩中曲折隱晦地進(jìn)行了暗示。然而正是這種歷史的迷霧，更使這首詩具有別樣的美。
最奇特的詩：李白的《蜀道難》。
噫吁戲，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始與秦塞通人煙。
……
與其說是奇特，還不如說是想象力的一次勝利。所謂奇特，是找到了蜀道這個最好的想象對應(yīng)物，然后進(jìn)行有史以來火力最集中的一次藝術(shù)夸張。好比今天的實驗詩，只是練習(xí)某一種詩藝，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并無多少微言大義?！妒竦离y》情緒飽滿，語言鋒利，想象尖刻，氣勢磅礴，當(dāng)然是到達(dá)了寫作的頂峰，屬于高峰體驗，但多少給人一種練筆的感覺。
最得罪人的詩：劉禹錫的兩首桃花詩。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這兩首詩之所以出名，首先是詩藝高超，意象天然渾成，情感呼之欲出；其次是表達(dá)方式的獨(dú)特性，戲贈二字表明寫這詩時其實是很隨意的。不管怎么說，這兩首詩的風(fēng)骨氣質(zhì)，表現(xiàn)出來的傲氣，兩首詩風(fēng)格的一脈相承，以及作者為此所付出的代價，都使人印象深刻。這樣的詩，這樣的人，想要忘掉都難。
唐詩是道不完的，而要說準(zhǔn)確更難。我知道自己說唐朝早期要比晚期多，說李白要比杜甫多，偏見是免不了的。而說到唐詩與我們的關(guān)系，我想套用聶魯達(dá)的一個句式，用在這里作為結(jié)語：
我打開生活，合上了唐詩；
我打開唐詩，合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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