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和十四年正月,憲宗皇帝做出了一個決定:從鳳翔法門寺迎請佛骨,入宮供奉三日。
據(jù)說這是天下獨一份的佛指骨舍利,整個京城頓時狂熱起來,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無不虔誠禮敬,可以想見,這項耗資億萬的活動獲得了社會各界高度評價——假如不是韓愈出來潑了一盆冷水的話。
直性子的韓愈上了一封奏疏,也就是著名的《論佛骨表》,文章不長,我們歸納一下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
其一,佛是外國人,也就是夷狄;
其二,以前中國沒有佛的時候,三皇五帝乃至周文王、周武王,都長命百歲;自從佛傳入中國,皇帝一個比一個命短,梁武帝事佛,以至身死國滅;
其三,我知道皇帝迎佛骨是為了祈福,可這樣社會影響很不好,“傷風敗俗,傳笑四方”。
最后提出解決方案:應該把佛骨投諸水火,也就是燒成灰丟到水里,“永絕根本”。
他還跟皇帝賭咒發(fā)誓:“假如佛祖真的顯靈降災禍,這筆賬就算在我身上好了?!?/p>
《論佛骨表》寫得很倉促,論證方式簡單粗暴,皇帝命長命短,跟信佛本來也沒什么關系,可韓愈語不驚人死不休,就差沒補上一句“好良言難勸該死鬼,大慈悲不度自絕人”。
憲宗看到這封奏表,氣得七竅生煙,當場就要治韓愈死罪,宰相們紛紛替韓愈說求情,就這樣,正月十四這天,韓愈貶官潮州刺史,即日上路,開啟了南下的行程。
二
貶官途中,韓愈給來送行的侄孫韓湘(也就是八仙中的韓湘子)寫了一首詩: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詩寫得格外悲壯,可視為韓愈的代表作之一。當時對待左遷官幾同罪犯,韓家老小都趕著上路,韓愈愛女韓拏才十二歲,也帶病隨行,過藍田關不久,她就死在層峰驛舍。
戲劇性的是,后續(xù)發(fā)展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韓愈一到潮州就給皇帝上表,誠惶誠恐道歉,憲宗看過之后,氣也消了,給雙方都找了個臺階下:“我也知道韓愈大是愛我,可他不該說皇帝信佛就短命呀!”
言下之意,韓愈沒別的毛病,就是說話太直白了。
憲宗皇帝如此寬容大度,于是這年十月下旬,韓愈量移江西袁州,滿打滿算,他在潮州也不過呆了八個月而已。
三
韓愈辟佛這件事,在歷史上影響深遠,也成就了他的直臣之名,可是憲宗為什么要迎佛骨?僅僅是出于頭腦發(fā)熱,抑或另有隱情?理解這一切的關鍵,還在于憲宗說的那句“不當言人主事佛乃年促也”。
憲宗以頭腦清醒著稱,即位之后,素不佞佛,對道教也沒有表現(xiàn)出特殊興趣,然而,迎佛骨之前兩個月,憲宗還做了一件很不正常的事:他命令方士柳泌煉制丹藥,柳泌說天臺山靈草多,他就任命柳泌為臺州刺史,并且明確表示這是為了自己“致長生”,要臣下不得多言。
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看,憲宗此時的健康已經(jīng)堪憂,至少表現(xiàn)出了某些不可逆轉的征兆,所以憲宗才會一反常態(tài),又煉丹藥又迎佛骨,偏偏真實目的還不能對外公布,這正是“帝王的困境”所在。
迎佛骨這年年底,憲宗不顧臣下反對,倉促服用了柳泌煉的金丹,鬼知道柳泌給他吃了些什么東西,反正吃完之后,憲宗脾氣大變,動輒拿身邊的人出氣,太監(jiān)陳弘志驚惶之下,謀殺了憲宗。
四
唐代帝王中包括太宗皇帝在內(nèi),好幾位的死亡都跟金丹有關系,憲宗算比較冤枉的一位,他到底吃了什么藥,會如此性情暴躁,讓周圍的人都無法忍受呢?
韓愈有個侄孫女婿叫李于,曾經(jīng)跟柳泌學過丹道,后來死于藥物中毒,他煉丹的方法如下:
將鉛放在鼎爐中,灌滿水銀,密封好,經(jīng)高溫煉制成丹砂。
既然李于學的是這么一套技術,可想而知,柳泌進獻給憲宗的丹藥,不外乎鉛汞之類的化合物。憲宗性格突然暴躁,是典型的神經(jīng)中樞中毒癥狀,即便陳弘志不殺他,他遲早也會死于藥物中毒引發(fā)的其他疾病。
五
韓愈給李于寫的墓志銘堪稱“戒毒警示書”,其中列舉了好幾位聲名顯赫的受害者:
工部尚書歸登,殿中侍御史李虛中,刑部尚書李遜,李遜的弟弟、刑部侍郎李建,襄陽節(jié)度使孟簡,東川節(jié)度使盧坦,金吾將軍李道古(正是他將柳泌推薦給了憲宗)等。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服食丹藥而死的,大伙兒先別忙著惋惜,丹藥制作成本很高,一般人根本玩不起,只有皇親貴族、高官顯宦,才有經(jīng)濟實力煉丹自己吃。
既然誰都知道丹藥能吃死人,憲宗和這些大臣們難道就甘心情愿上當?吃了治病可能是最直接的原因——想想現(xiàn)代社會里那些沉迷于保健品的人們,出發(fā)點其實是差不多的。當然也不乏真心相信煉丹能長生不老的,韓愈記載了這么個事情:
憲宗死后不久,襄陽節(jié)度使孟簡貶官吉州司馬,趕上韓愈從袁州返回京師任職,兩人關系本來就不錯,中途相會,孟簡偷偷將韓愈拉到一邊,告訴他:“我手里有長生不老的秘藥,光我一個人不死,那也沒意思,我送你一盒子,你拿棗肉揉成丸子吃就行了?!?/p>
孟簡貶官時還惦記著長生不老藥,可見癡迷之深,韓愈如此直言不諱地寫出來,一點都沒給老朋友留面子,他對煉丹服藥一事,看來是很警惕的。
六
給李于寫墓志銘的第二年底,韓愈病逝于京師靖安里府邸,年僅五十七歲。
人生七十古來稀,唐代人均壽命本來不是很長,韓愈雖說未享遐齡,也沒拉低平均線,他多次跟人說過自己身體不佳,甚至還跟憲宗皇帝訴苦,“年未五十,發(fā)白齒落”,看起來,他的死因并沒有多特別。
直到韓愈死了十年之后,白居易悄咪咪地寫了一首詩,其中有這么幾句:
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
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
……
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
白居易和韓愈(退之)很熟悉,跟元稹(微之)更是多年摯友,肯定不會亂寫,按照白居易的說法,韓愈和元稹都屬于非正常死亡,他們的死因,說到底也是因為服食丹藥。
歷來持儒家史觀的批評者,喜歡將唐代諸帝的非正常死亡歸結為“荒淫”,殊不知現(xiàn)代醫(yī)學已經(jīng)證明,房事與壽命并不沖突,反倒是古人出于對“陰陽”和“長生”的錯誤理解,亂吃藥,甚至以毒藥助性,才是早死的真正原因,憲宗如此,阻止他迎奉佛骨的大臣韓愈也是如此,這只能說是中了整個時代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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