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隱者不遇
賈島
松下問童子,
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處。
? 石濤山中閑游圖
賈島太有追求了
1
剛接觸賈島的時候,我曾一心想從他的詩集里再找出一首如《尋隱者不遇》這般天機自然的詩。大概不信這樣的妙手偶得,在一個詩人的生命里只出現(xiàn)一次,再者,同一顆詩心,一種成相方式一旦出現(xiàn),也不會急速消失,總會有持續(xù)和流變的痕跡。因了這個想法,一共逞了兩次能,都失敗了。
這首詩的好,在我看來,即便是王維那些“得其自在”、“一片化機,非復(fù)人力可到”的超一流作品,也有所不及。若干年前,楊黎說,寫詩是因為有了第一句(大意)。一首詩從無中生出來,靈感甫一進入語言程序,便有了高低?!八上聠柾印敝皇茄矍暗氖拢瑳]有分別和觀念的作用,可謂第一念,“空山不見人”則進行到了第二念第三念,尚存機心。原創(chuàng)“原”到一定程度,豈不就是這樣么。原到一定程度,它的樸素無華也必然是怎么心摹手追也追不上的。
這首詩和賈島那些僻澀寒痩的大大不同,和“苦吟”也毫無關(guān)系,“秋風吹渭水”、“過橋分野色”、“柳轉(zhuǎn)斜陽過水來”再好,也只是句子好。句子好是散文,帶著“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的作者的存在感。脫落了“作者”,便是千江有水千江月,只怕這才是詩歌的本懷?!对娊?jīng)》的健康長青,沒準也是這樣的道理。
這首詩實在太好了,有首晉代的詩說:“歌謠數(shù)百種,子夜最可憐??犊虑逡簦鬓D(zhuǎn)出天然”,差可比擬這首《尋隱者不遇》。所以我會悻悻地覺得,“松下”這個名字被日本電器商注冊,不說暴殄天物吧,到底是便宜了他們。也因為這首詩,讓人不情愿去同意嚴羽所說的李杜如香象渡河、賈孟如蟲吟草間——盡管把賈島通篇讀下來,是非常氣悶的閱讀體驗。
2
賈島在晚唐影響很大,追隨者也很多,里面有美學(xué)革新、社會位置、生命投放等等眾多原因。像這首《暮過山村》,還不至于過于澀目擰心:“數(shù)里聞寒水,山家少四鄰。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初月未終夕,邊烽不過秦。蕭條桑柘處,煙火漸相親”。但已然是心有千千結(jié)。他們當時互相唱和,呼應(yīng)著彼此的荒寒心境,實在讓人感嘆于“相濡以沫”的力量之大、“相忘于江湖”的難。
但那心境確實是賈島們的“真實”,所以當時及后來,都不乏支持者。到了元代,有位詩僧名天隱圓至,明確反對賈島及其追隨者的苦吟風,說他們,“抉肝廝肺”,還刻薄地挖苦說:顯擺地作出各種險艱奇苦之語,自己辛苦不算,還把愁苦加到讀者頭上,讓讀者郁悶,好像身處呻冤號痛者旁邊,那人家何必讀呢。相對地,天隱圓至主張“宣民風而暢其壅”——是啊,“沙光逐人目”、“春雨有五色”不好嗎,“將軍辟轅門,耿介當風立”不好嗎,甚至他自己的“不知何處嘯秋月,閑著松門一夜風”不好嗎,為什么非要“行蛇入古桐”呢。幽是幽了,但確實以壅塞為代價,賬面就不合理。
我一再想到《荒野偵探》里的一段,一個住在精神病院的“前輩”,認為幾個年輕的詩人只想為絕望系讀者寫絕望的詩,完全忘了普通讀者其實“公正冷靜,不會有荒唐或者令人惋惜的共犯之嫌”,而就算絕望系讀者,遲早也是會耗光的,因為人不可能在絕望中過一輩子。前輩沒進精神病院前,不停地告誡幾個年輕詩人,但總是如同在同墻說話。他的女兒們也是其中兩個,所以他被她們逼瘋了。這像個寓言,也反映出確實有個文學(xué)接受這件事。
賈島曾自況“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書贈同懷人,詞中多苦辛?!?,所以他不停地提到“知音”,“知音逢豈易,孤棹負三湘”,在接受上的期待,又逼仄了一層。這是那個“松下問童子”的作者嗎?
作者有兩件著名的軼事,一是推敲字眼撞了韓愈儀仗,一是心懷鄙薄從唐宣宗手里一把奪下詩卷,有唐詩佐證,應(yīng)該是真事?,F(xiàn)在它們都是美談,但在我看來,只是說明賈島太有追求了。而他終其一生總共就妙手偶得了一次,福無雙至,恐怕這份遺憾就是因為他太有追求了。
(完)
旋覆
旋覆:原名侯子英,1981年生于河北。曾工作于雜志社,寫作詩歌,習(xí)禪,現(xiàn)居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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