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湖 許冬林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天下的媽媽,都是自私的。
我媽一輩子喜歡賭,當(dāng)然是賭些小錢了。我長到十幾歲之后,像只耀武揚威的小公雞,開始管事了。其實,就是管我媽賭錢。
三缺一啊,大媽在門口招手。
我就在家里放臉子,說話好大聲。到黃昏,估計牌局要散了,趕緊跑去數(shù)我媽手邊的撲克和蠶豆,那是籌碼。一旦發(fā)現(xiàn)比別人的少,就回家到爸爸面前報告,大肆渲染:媽媽又輸啦!我爸就會陰沉著臉,于是我也配合我爸的表情,陰沉著臉。
我媽腹背受敵,依然屢教不改。她那里,是永遠(yuǎn)三缺一,所以,她永遠(yuǎn)要補進(jìn)去,成全人家。
我想,只能寄希望于我外婆了。所以外婆每來我家,我就列數(shù)我媽十大罪狀,給外婆聽,拉她出面懲治我媽。
我外婆就嘆息說:唉,你媽怎么好賭呢!她先前不是這樣的!
我以為我外婆接下來會張弓搭箭,跟我合謀好治我媽的錦囊妙計,結(jié)果,我外婆嘴巴幾繞不繞的,繞到我頭上來了。
阿晴啊,外婆叫我的小名,她繼續(xù)說:聽你媽說,你不怎么聽話,還經(jīng)常跟你媽吵嘴。你不能啊,女兒應(yīng)該聽媽的話。
切,沒想到我媽先下手了!我的狀還沒告,她倒先跟她媽數(shù)落我的不是了!
我跟外婆說:我是聽話的,我好好讀書,每學(xué)期都拿獎狀。是她天天賭,還不讓我爸管。她怎么不聽你話呢?
我外婆就又溫柔地嘆息,好像我們深惡痛絕的賭錢在她眼里,根本不成為缺點。
外婆說:你媽啊,老大,從小被寵,所以脾氣犟,你要讓讓她……
太不公平了!您老怎么不叫您女兒讓我?我也是老大呢!
我自此知道,我外婆,永遠(yuǎn)是偏心向著我媽,連我這樣嫡親的外孫女都不可冒犯她女兒。
自此,我再不向外婆報告我媽罪狀。天下的媽媽,都是自私的,最愛的人,永遠(yuǎn)是一代產(chǎn)品。后面升級的二代產(chǎn)品,只當(dāng)玩具一般喜歡著,一旦涉及到原則問題,她們還是退后抱緊她們自己制造的一代產(chǎn)品。
后來,我長大了,我原諒了這些做媽媽的偏心人。
從北京回來,我給我媽買了雙繡花的老北京布鞋,送給她,囑她秋天就穿上,別留著。第二年春天,去看外婆,結(jié)果看見那雙繡花鞋穿在了外婆的腳上。外婆一派心安理得的樣子,毫無霸占我媽鞋子的不安。
回來后,我問我媽:你怎么把鞋子給外婆了?是我送給你的啊!我以為鞋子太花,外婆不敢穿呢,所以沒給外婆買。
我媽說:給外婆穿,她喜歡得很。
我媽比我更懂外婆。當(dāng)然了,她是她女兒。
一雙繡花鞋,我送給我媽,我媽送給她媽。
至于其他吃的用的,芝麻糊啦,蜂蜜啦,圍巾啦,毛衣啦,我送我媽媽的,結(jié)果都是轉(zhuǎn)移到我外婆那里。除非是保證每件都是雙份,并且是同時送出。
我看著我買的那些東西,最后都是外婆笑納,常常一瞬間恍惚:這一對母女,到底誰是我媽?
每去外婆家,臨走會塞一點錢給她。人老了,就像小孩,特別喜歡錢,也喜歡別人送錢給她。
慢慢,外婆就攢了一些錢,留下零頭去超市買零食,整的就悄悄給我媽,讓我媽幫她存起來。四個舅舅,誰會占她那一點零花錢呢!可是,她就信任女兒。
我媽揣了我外婆的私房錢,到我家,又偷偷塞給我。然后,從自己的另一個口袋里再拿出來一些票子,放在外婆的錢上,湊個大數(shù)字,托我給她們母女存起來。
真有趣,好像繞口令一樣,這人世間的一對對母女。
2013年夏,外婆昏迷了一個星期之后,終于走了。我媽伏在水晶棺邊哭,我看著我媽哭,淚水也下來了。外婆很老了,可以走了,我只是舍不得我媽哭。
我的媽媽,在2013年夏,失去了大靠山,失去了永遠(yuǎn)維護(hù)她的人,失去了她唯一的媽媽。
還好,我的媽媽,還在。
我以后不欺負(fù)她了。
苗青/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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