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禪宗史上,開宗最早的要數(shù)溈山禪,道場規(guī)模至為宏大的恐怕也要數(shù)溈山禪。
想當年,溈山尚未開發(fā),那里到處峭壁荊榛,周圍數(shù)百里迥無人煙。靈祐祖師(771年-853年)卜居于是,只得與猿猱為伍,以橡栗充食,其自然條件之艱難是可以想見的。靈祐禪師居山后達五六年之久,而山下絕無來造訪者,這便使得誓愿度人的靈祐大師也一時而產(chǎn)生了另擇道場之想。但不久,安上座攜數(shù)僧人從百丈處來此護法,由是徒眾日盛,共營梵宇,使當時那個荒蕪人煙的大溈山,不久就成了擁有千五六百人共住的大道場,襄陽連率李景讓也為之奏號為同慶寺。從此以后,“天下禪學(xué)輻輳焉”(見《溈山語錄》)。就連青原系禪的石霜、夾山、德山等大德,均有參學(xué)于斯的經(jīng)歷,溈山儼然成了當年湘地的禪教中心,在當時的十方叢林中,其規(guī)模恐怕也莫有可與頡頏者。
遙思溈山道場的創(chuàng)立,追念靈祐祖師不朽的弘法業(yè)績,則令后學(xué)不得不對溈山道場的興盛作一番歷史的反思。溈山道場的盛極一時,固然當首推靈祐祖師的法德高尚;但也不可忽視靈祐祖師在弘法中的種種善巧方便與無礙的慈悲;同時也不可忽視當時叢林諸大德的獎掖;此外,中唐時期特定的歷史條件無寧也給溈山禪師的弘法以無上的助緣。
?。ㄒ唬可降缊雠d隆的外緣
靈祐祖師年十五出家,至二十三歲游方江西,參百丈,乃居參學(xué)之首。一日,溈山因百丈叫他撥爐中火而經(jīng)百丈開示以悟入[1],旋遇司馬頭陀之舉薦而住溈山。以下,我們權(quán)將溈山道場興盛的外緣略述如次。
1。懸記
要在一個迥無人跡、虎狼出沒的地方開辟道場,沒有一定的外力為助緣,恐怕也是難以實現(xiàn)的。溈山能夠成為十方最大的道場,也為中國南宗禪創(chuàng)立了最早的一個宗門,這便使得我們不能忽視溈山道場得以成就的外緣了。據(jù)《宋高僧傳》卷十一所載,靈祐禪師在未到百丈之前,曾游天臺,遇寒山子。寒山謂靈祐曰:“千山萬水,遇潭即止[2]。獲無價寶,賑恤諸子?!焙笤煸L國清寺,“遇異人拾得申系前意,信若合符”[3]。寒山、拾得二人,在當時的叢林中是清望彌高的大德,此二尊宿的預(yù)言,對于溈山日后的住山弘道,自然是很有獎掖作用的。
2。司馬頭陀的推薦
再次,靈祐禪師在百丈那里徹了心源后,又獲得了司馬頭陀的推薦而住大溈山,這無寧是靈祐弘道的又一增上緣,據(jù)《溈山靈祐語錄》所載,司馬頭陀一到百丈,便先舉‘野狐禪’公案問靈祐,靈祐便以手撼門扇三下,司馬云:“太粗生?!膘`祐曰:“佛法說甚么粗細!”這場勘辨,使司馬認識了靈祐這位禪門大法器。司馬不久又從湖南游方至百丈,告訴懷海禪師說:“頃在湖南尋得一山,名大溈,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識所居之處?!保ㄒ姟稖可秸Z錄》及《傳燈錄》)當百丈問他何人可住此山時,司馬便要求親見此人。當時百丈門下華林首座出來要求住持,但經(jīng)司馬勘辨認為未可;訖乎身為百丈典座的靈祐走出,司馬一見便說:“此正是溈山主人也?!睂τ谒抉R頭陀的行狀,我們雖一時難以找到可征的文獻,《景德錄》卷九《溈山傳》正文的夾注謂“司馬頭陀參禪外,蘊人倫之鑒,兼窮地理,諸方創(chuàng)院多取決焉?!彼軋猿中惺^陀行,熱情襄助叢林辦道,他至少可以說是當時叢林中頗有聲望的大德了。有這樣的人出面來推薦溈山住山,自然給靈祐的出住溈山,開辟道場,打下了一個好的基礎(chǔ)。
3。百丈扶持
再則,百丈禪師對于靈祐的住持溈山也是極力扶持的。當年靈祐住持溈山,在經(jīng)過六七年之久而無人上山時,就連靈祐自己也認為如此居山獨善,而無益于弘法,漸生下山之念。恰在此時,懶安上座率數(shù)僧從百丈處來,輔佐溈山道場。“自后山下居民稍稍知之,率眾共營梵宇”(見《溈山語錄》),溈山道場從此便初具規(guī)模。
4。叢林地理位置
叢林內(nèi)部的扶持,是靈祐創(chuàng)立溈山道場的外緣中的決定因素。因為任何道場的建立,離開了叢林內(nèi)部的扶持,都是不會圓滿的。但另一方面,道場所處的地理位置及其歷史環(huán)境,也是與道場的興旺至關(guān)緊要的。歷代祖師的開創(chuàng)叢林,幾乎都有一個同樣地過程,許多禪師游方參學(xué),習(xí)定于山中數(shù)年,最終才選定他所認為滿意的道場。溈山地處湘中偏北之處,北鄰常澧二州的古驛道,有藥山、夾山、德山等祖庭分布于斯;東面處通往贛州的要道,有鹿苑、石霜、道吾等禪宗古道場分布于斯;且東面的驛道又與洪州相通,此地故又成了洪州的大德游方的必經(jīng)之地;其南方有南岳勝地、云巖道場。溈山處在這樣一個地理位置上,固然是十分有利于接應(yīng)四方禪眾的。據(jù)《溈山語錄》與《傳燈錄》等文獻所載,當年曾參學(xué)或游方至溈山的大禪師就有五臺隱峰、歸宗智常、道吾圓智、云巖曇晟、石霜慶諸、夾山善會、德山宣鑒、九峰道虔、疏山匡仁等。在諸大德中,大多是開宗闡教的一代尊宿,或是一方道場的開庭祖師。可見溈山當年不只是一個大的禪宗道場,而且也可以說是一所培養(yǎng)禪門碩彥的大學(xué)堂。在這一點上,除了靈祐祖師自己具有善接群機、廣弘萬品的道行以外,恐怕也與當年溈山所處的地理位置以及溈山的山川形勝宜作大道場等因素分不開。
5。歷史條件
再以歷史條件上看,靈祐禪師的住持溈山,也正是處在南禪的盛弘時期。據(jù)《宋高僧傳》卷十一所載,靈祐禪師于“元和末,隨緣長沙,因過大溈山,遂欲棲止?!苯裱転槲鳉v,大約在820年左右,是時青原、南岳兩系禪正處興盛時期,加之長達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使北方長年處在戰(zhàn)亂之中,北民南徙,他們多數(shù)遁入?yún)擦郑苟U門一時勃興。而溈山不但地理形勝,而且所處地理位置又甚宜弘法,因而成了常住達近千六百人的大道場。
此外,溈山之所以能成為大道場,還與當時的地方及中央政府的積極支持分不開,據(jù)《宋高僧傳》與《傳燈錄》所載,當安上座等率僧來溈山護法后,遂使溈山的梵宇得以建成,“時襄陽連率李景讓統(tǒng)攝湘潭,愿預(yù)良緣,乃奏請山門號同慶寺。”(見《宋高僧傳》卷十一)溈山的寺院一旦竣工,不但得到了地方政府的支持,而且也得到了中央政府的認可,這便為靈祐禪師的弘法造成了一種合法而又穩(wěn)定的政治環(huán)境。再則,當時身為宰相的裴休也對靈祐禪師十分親善,這對于提高靈祐禪師在叢林中的聲望,使之具有種種弘法的方便,無寧是大有裨益的。因此,溈山道場盡管在會昌法難時未能免于大劫,就連靈祐禪師本人也枉遭澄汰。但會昌法難一過,身為湖南觀察使的裴休,對靈祐禪師“固請迎而出之,乘之以己與,親為其徒列”,相國崔慎由亦崇重加禮[4]。同慶寺雖曾一度空其梵宇,靈祐禪師也雖一度“裹首為民”,然因地方及中央政府官員的支持,溈山不久又恢復(fù)了元氣,成了中國叢林中規(guī)模超前的大道場??梢?,一個大道場的創(chuàng)建與繁榮,不但要有十方叢林及民眾的支持,而且還要有政府官員的護持,同時其道場還必須具備有利的地理環(huán)境與歷史條件等種種優(yōu)越性。以上諸緣,是成就一大道場所必備的外緣。同時也是溈山道場得以興旺發(fā)達的必備條件。
?。ǘ可降缊雠d隆的內(nèi)因
溈山之所以在中唐得以成為規(guī)模盛大的道場,除了它具有種種殊勝的外緣以外,更重要的是它也同時具足了成為一個大型叢林的各種內(nèi)因。
首先,溈山道場的住持靈祐禪師,他本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禪門大德,因而他能使溈山道場興盛。據(jù)《溈山語錄》記載,靈祐禪師在參學(xué)百丈之前,就已“究大小乘教”;后參百丈,徹了心疑后,被司馬頭陀薦住持溈山。當靈祐經(jīng)百丈印可而欲往溈山時,百丈門下的華林以第一座的身份而不服氣,他也要去住溈山。為了使華林心服,百丈叫他與靈祐當眾各呈心見以分高下。百丈云:“若能對眾下得一語出格,當與住持?!奔粗竷羝繂栐疲骸安坏脝咀鲀羝浚陠咀魃趺??”華林云:“不可喚作木木突(音t ‘u, 有二義,指直門閂,或指塊柴)也?!卑僬赡藛枎煟可剑?,師踢倒凈瓶便出去。百丈笑云:“第一座輸卻山子也?!睅熕焱?。(見《溈山語錄》)
溈山的踢倒凈瓶,足以體現(xiàn)他作為一代禪門上根利器的穎悟,也表現(xiàn)了他頓超三界的氣魄。初讀此則公案,學(xué)人或許以為溈山將在日后的行業(yè)中如黃檗、臨濟、德山一般作風(fēng)凌厲剴切。其實不然,溈山在當時若不打破凈瓶的名相,何以顯示其解脫的了義,那純?nèi)皇浅龊跻环N無語中的有語。而在溈山日后的施教行業(yè)之中,卻極少有過激的言教出現(xiàn),他除了在勘問學(xué)人“如何是溈山一頂笠”時曾施行過一次腳踏的接機以外,便再無任何激烈的施教了。相反,在溈山的禪教之中,倒是不乏平和靄如的風(fēng)度。例如:
師(仰山)夏末聞訊溈山次,溈山云:“子一夏不見上來,在下面作何所務(wù)?”師云:“某甲在下面租得一片畬,下得一籮種。”溈山云:“子今夏不虛過。”師卻問:“未審和尚一夏之中作何務(wù)?”溈山云:“日中一食,夜后一寢?!睅熢疲骸昂蜕薪裣囊嗖惶撨^?!保ㄒ姟堆錾秸Z錄》)
在師徒間貌似尋常家話的言談中,卻盡寓機鋒:尋常的作務(wù)坐禪、穿衣吃飯,全是禪機的顯現(xiàn)。這就如同龐居士所述之偈:“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見《五燈會元》卷三)。
正因為靈祐禪師非獨自家徹了心疑,而且又能隨緣方便開示學(xué)人,所以他的道場不但能接引修學(xué)自馬祖一系所傳的學(xué)人,即便是自家洪州派禪系的學(xué)人也能方便垂接,他而且還能接引修學(xué)石頭一系所傳禪法的學(xué)人。查《溈山語錄》,則不難看出:道吾、云巖、石霜、夾山、九峰、疏山、德山等禪德,均是石頭法脈的傳人,但他們都曾在溈山游歷參學(xué)過。而溈山在接引來自各個宗門禪師時,有的禪師要勘察禪之本體(如石霜等),有的禪師要體悟禪的大機大用(如隱峰等),有的禪師要求體用圓融(如云巖等),有的禪師則于尋常事中見道(如夾山等),有的禪師卻在大起大落中頓除執(zhí)縛(如德山等)……凡此各種根基的禪師,溈山均能接引,是以其門庭盛極一時。要接引如此之多根機不同的禪師,若非溈山這類徹見心源而又于禪教圓融無礙的大德,恐怕是斷乎不可能做到的。有的學(xué)者認為溈仰宗思想“比較雜亂”,其實,溈山的這種“雜亂”,實質(zhì)上是他在把自己于百丈處所證得的大機,圓融無礙地運用到其禪教的實踐之中。從某種角度上講,溈山在當時之所以能成為天下十方共修的叢林式大學(xué)堂,全在于溈山禪師非獨深得百丈之大機,而且又不囿于門戶之見,所以他能成為十方擁戴的大德。站在這一點上講,溈山是具足了弘法十方的才德的。
其次,溈山當時之所以能成為擁有千五六百人常住的大道場,乃在于溈山禪師能將自己的施教貫徹于日常農(nóng)事雜務(wù)之中,使農(nóng)禪二者圓滿地結(jié)合起來。
若提起“農(nóng)禪”二字,人們一定會想起“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禪師來。誠然,農(nóng)禪之舉經(jīng)百丈倡導(dǎo)后大興于叢林,但溈山在承嗣百丈的這一宗風(fēng)時,無疑是對這一宗風(fēng)有所發(fā)展的。試想,一個偌大的道場,如許多的僧眾,其衣食之費并非等閑小事,要經(jīng)營好這樣一個大道場,若不將禪教寓于農(nóng)作之中,顯然是難以實現(xiàn)的。在百丈的語錄中,雖有“聞鼓聲,吃飯去”(參見《景德錄》及《古尊宿語錄》等文獻)的農(nóng)禪記載,然我們只要一通檢溈山的語錄、行狀等文獻,則將會發(fā)現(xiàn)其寓禪教農(nóng)作之公案比比皆然。諸如石霜因篩米而悟道,仰山的蹋衣、刈禾與合醬,石霜會下的二禪客之搬柴,香嚴的作餅,溈山本人也親自參加摘茶與泥壁等體力勞動。在師徒共同勞動的場合中實施禪教,既解決了禪門徹了心疑的人生大事,又為禪僧提供了自身的衣食之需。這種自給自足的農(nóng)禪經(jīng)濟,使溈山這一規(guī)模空前的大道場得以穩(wěn)定地發(fā)展。
此外,溈山的叢林清規(guī)也甚為完備,基本上形成了一整套有體系的叢林管理制度。雖然在百丈時,便為叢林立下了清規(guī),但其原始文本今已不復(fù)可見了,僅從《景德傳燈錄》里可以窺其大約。百丈立下了方丈、長老、法堂之制,訂有“設(shè)長連床,施椸架(衣架,椸音yi,--編者注),掛搭道具”等規(guī)矩,“行普請法,上下均力”,并“置十務(wù)之寮舍,每用首領(lǐng)一人,管多人營事”。凡此種種,只能初見其叢林管理模式,到元代德輝禪師的八卷本《敕修百丈清規(guī)》,各種司職才十分明了。今查《溈山語錄》,則可略見其叢林各種序職之一斑。諸如石霜曾在溈山做過米頭,夾山在溈山做過典座,其語錄中已有庫頭、火頭、院主等序職之記載。事實上,要管理好這么大的一個叢林,若果沒有一套比較完善的管理制度,是斷不可能運作得井然有序的。也就因為溈山的叢林管理制度完善,故溈山既能發(fā)展成為規(guī)模宏大的道場,又能使禪門的各種作務(wù)及禪眾的日常生活都能有條不紊。
法以人弘,靈祐禪師畢竟是中唐時期的一代禪門大德,他具備了弘傳南禪正法的才德。另一方面,靈祐祖師嚴格地實行農(nóng)禪并重的措施與完善叢林管理制度,也是使溈山道場穩(wěn)定地發(fā)展的可靠保障。以上數(shù)者,可以視為溈山道場興盛的內(nèi)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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