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史料辨》一文中列舉了清富察明義明我齋的許多詩歌，說它們都是記"一芹一脂"的 ，但對明義的《題紅樓夢》二十首，則未予分析，今補述如下：
1、題詩寫作的時間。我以為應(yīng)為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至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之間， 明義還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第一，序言明說曹雪芹"其書未傳，世鮮知者"，時間自 不宜太晚。甲戌已是"十年披閱"，至庚辰"四閱批過"，知道的人已不算太少了。第二， 全詩包括序言毫無一點雪芹貧困落魄至坎坷以終的信息，和永忠的題紅詩及明義自己后來在 和袁枚八十大壽詩中的那種嘆挽的情調(diào)完全不同。特別最后兩首明言彼時《石頭記》之記者和書中的王孫仍在人間，雖已落魄山下瘦骨嶙峋，但畢竟還在。而且序言中的"曹子雪芹出 所撰紅樓夢一部"云云，明顯有他見的抄本是雪芹出示或拿出給他看的，自不應(yīng)在作者逝后 。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時間較晚，但明義未必如是，雖墨香為明義"姊丈"，又同做 侍衛(wèi)。相反，墨香倒可能是因明義而得觀《紅樓》，后來又傳至永忠，而那時已是乾隆三十 三年戊子（1768），雪芹已長眠地下，所以永忠一上來就痛哭雪芹。第三，和少數(shù)知其所隱的 本事的親友的題紅詩一樣，在詠書中故事的同時，也記敘其中所隱的本事，既說書中兒女， 也說書外的作者和評者，既講金陵十二釵，也講紅樓中尤艷的"某校書"——批書人棠 村孔梅溪，但全詩記敘曹、孔的故事僅至"新誄空成"、紅絲未續(xù)止。故題詩應(yīng)寫于壬午年 芹脂最后結(jié)合之前，"一芹一脂"都在，明義還很小的時光。
2、關(guān)于題詩的含義。前已說及，和少數(shù)知情人的題詩相同，明義的這些題詩也具有正反兩 方面的意思，只套紅樓故事，說這是詠的某人某段，則難免要陷于互相矛盾之中，和紅樓故 事許多處對不上號，又與許多處可以比附。用稿本較早后來增刪解釋也極勉強（要早過甲戌 本），有些其實還是解釋不通的?，F(xiàn)將我們的理會講述如下：
序言"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是說雪芹出示自己撰的《紅樓夢》一書給他看。"曹子 "當(dāng)然是推崇之意。"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可見明義見到的也只是八十回盛而未衰的稿子 。此句是明義對全書的總敘?！都t樓》一書到底寫的是些什么呢？明義以此一句概括之，這 是有一定的理由的。書名《石頭記》，又名《風(fēng)月寶鑒》，亦稱《紅樓夢》，它們分別表示 書之不同方面，所謂《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風(fēng)月寶鑒》是戒妄動風(fēng)月之情； 《紅樓夢》是總其全部故事之名。今明義以"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八字概括，三名兼及，自 然是恰當(dāng)?shù)?，符合芹脂旨義的。"記"者——石頭之記非妄作也；"風(fēng)月"者——風(fēng) 前月下兒女情懷也；"繁華之盛"——富貴紅樓也；因書尚未及衰，故不點夢字者也。 "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這是明義對雪芹家世和紅樓內(nèi)幕 的簡要敘述，指明曹雪芹之所以能寫出這一部《紅樓》的原因和背景。他確是生在富侯之家 ，度過繁華的日子，他是以江寧織府為大觀園底本的，而大觀園江寧織造署即是現(xiàn)今的隨 園的"故址"。以前對"隨園故址"的故字理解有偏，后因周汝昌先生考得雍正六年曹家被 抄沒以后，園歸新織造隋赫德所有，稱隋園。后因皇帝常來駐蹕（乾隆十六年正式改建為大 行宮），隋又另建新隋園，后歸袁枚改稱"隨園"。故稱原織造署為"隨園故址"——不直云行宮而曲稱"隨園故址"，是避諱之意。"故址"是舊址非新址也，"故"是偕"新" 字而語也。——身居兩帝行宮，豪華可想。曹雪芹"秦淮風(fēng)月憶繁華"，"廢館頹樓夢 舊家"，他的作品當(dāng)然是以當(dāng)年歲月、秦淮舊家為依據(jù)的。在這個意義上，也僅在這個意 義 上亦不妨說"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雖然更一般地說來，它只是作者塑造的"太 虛幻境"——一個虛擬的藝術(shù)境界，是不得也不該坐以實地的。后來改為"或指隨園故 址"，就恰當(dāng)多了。"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是明義的感嘆之言，可惜 的是雪芹之書沒有公開流傳，世上很少有人知道，雖然它寫得那么好，那么逼真，那么形象 ，那么有意義和價值，而明義說他見到了抄本。他是最早的《紅樓》讀者之一，也是最早贊 頌《紅樓夢》的一個論者。在《紅樓》非法的年代，對一個地位卑下的作者的為社會普遍輕 視的"小說"，表示熱烈的贊頌，還是難得的，不管他的認識是否達到了今人的高度，都是 如此；隨聲附和容易，慧眼獨具則困難。末句呼應(yīng)首句，點明雪芹出示自己撰的《紅 樓夢》給他看，他因而得見其抄本。
題詩第一首："佳園結(jié)構(gòu)類天成，快綠怡紅別樣名。長檻曲欄隨處有，春風(fēng)秋月總關(guān)情。" 是明義對大觀園，也即《紅樓》全書的概括。第一句講園之結(jié)構(gòu)也指整個文章，說它布局合 理，真實自然，渾然一體而又變化萬千，是謂現(xiàn)實主義。第二句"快綠怡紅別樣名"。是開 生 面立新場，包括命名都不落俗套，別有一番新樣。后兩句"長檻曲欄"，"春風(fēng)秋月"是總 寫大觀園中的種種建筑和兒女風(fēng)情。"隨處"、"總關(guān)"，可知其中的"風(fēng)月繁華之盛"是 空前未有的。與"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一樣，其不應(yīng)是一個篇幅不長的初稿是顯然的。
第二首，"怡紅院里斗嬌娥，娣娣姨姨笑語和。天氣不寒還不暖，曈曨日影 入簾多。"是特寫"怡紅院"。人謂"怡紅院"只是寶玉的住所， 其中常住的只是他的幾個丫鬟，并沒有什么"娣娣姨姨"在內(nèi)，雖時有來此，但并非總是 于 此競艷斗奇，這里寫"怡紅院"里"娣娣姨姨"、"斗嬌娥"似有不當(dāng)之處。但雪芹之"怡 紅 院"有特殊的意義，它和"紫蕓軒"、"寧榮國府"、"大觀園"、"太虛幻境"一樣，都 具 有書中幻造的歡樂窩的意思，"怡紅院里斗嬌娥"也即是《紅樓夢》里斗嬌娥——在書中歡 樂的境界中娣娣姨姨在爭奇斗艷，和下面的"瀟湘別院"的凄涼冷落剛好是一個鮮明的對比 。
第三首："瀟湘別院晚沉沉，聞道多情復(fù)病心。悄向花陰尋侍女，問她曾否淚沾襟。"這里 的"瀟湘別院"與"怡紅院"相對，具有《紅樓夢》外的意思?！都t樓夢》中紅怡綠快，《 紅樓夢》外風(fēng)雨凄涼。這兩首詩在寫書中的二主角寶黛的同時也透露了"一芹一脂"當(dāng)時的 生活狀況：他在那"怡紅院"里做著紅歡綠快的好夢，娣娣姨姨語笑春風(fēng)；她在那風(fēng)雨凄清 的"瀟湘院落"病體懨懨，珠淚不干。其不與書中人事全符，是自然的事。
第四首："追隨小蝶過墻來，忽見叢花無數(shù)開。盡力一頭還兩把，扇紈遺卻在蒼苔。"寫的 是一個女子追隨小蝶過墻來到一個無數(shù)叢花盛開的場所，遂盡力折了許多花而把紈扇忘卻在 草叢之中了。其第三句"盡力一頭還兩把"，應(yīng)是盡力采了些花朵，除插頭外還拿了兩把， 因 而把原來手中的扇子遺忘了。方之《紅樓夢》包括各種抄本僅只有第二十七回寶釵撲蝶與之 相 類，但也有多處不同，書中說的是折扇，而明義詩中是紈扇，書中是聽了紅玉墜兒話為金蟬 脫殼而忘了扇子，而明義詩中則是因為采花而遺扇。其不同處我以為當(dāng)是真事和假語的不同 ，——而這正是內(nèi)行人的題詩之所以有價值的地方。否則只是用詩句復(fù)述書中的故事情 節(jié)又有什么意思呢？書中的描述已極為詳細了！我頗疑當(dāng)年芹脂燕市遇合就在此地，而上述撲 蝶、摘花、遺扇的情節(jié)就是當(dāng)年梅溪的一段行事，曹雪芹在著書時做了剪裁挪移和加工改制 才寫成了楊妃戲彩蝶的故事。所謂脂批"實有這一句的"，"移東挪西任意寫去卻是真有的 "，等等，而明義借此詩把書后的真事點出來了。
第五首："侍兒枉自費疑猜，淚未全收笑又開。三尺玉羅為手帕，無端擲去復(fù)拋來。"這首 詩描寫的內(nèi)容和紅樓故事間的差異就更大了，很難確指某人某段。一般多以為是第三十回寶 玉 以袖衫拭淚，黛玉遂將一方手帕摔給寶玉事，但書中并不是"三尺玉羅"，也無"擲去復(fù)拋 來"的描寫及破涕為笑等情節(jié)，且將第一句"費疑猜"歸襲人、紫鵑，而將第二句破涕為笑 歸 之黛玉，變換主語，亦是不當(dāng)之文。我認為明義此詩也是寫的書后之真事，是"一芹一脂" 燕 市遇合的情景。事情大概是這樣，彼時梅溪正在某豪府家為"侍兒"，好容易得遇知己，這 個知音又恰恰是她的"夢中人"，她童年的舊友——才氣橫溢的曹子，自然是喜出望外 ，但又懷疑他已有妻子，自己的夢想成了泡影，因而"獨立在花陰下嗚咽起來"，最后終又 弄清他依然真誠地愛著自己，不負她的一片苦心，"素日認你是個知己，果然如此"，不僅 不 厭反而更憐自己的風(fēng)塵境遇，格外關(guān)心，因而轉(zhuǎn)悲為喜，深感欣慰。這即是前二句的內(nèi)容。 而二人表達心意的方式就是后兩句寫的借玉羅三尺傳情，寓心事于手帕之中，包括題詩其上 而"擲去復(fù)拋來"，私相傳遞。這里先是"費疑猜"，終又破涕為笑，"淚未全收笑又開" ，借" 三尺玉羅"傳情的始終是某府的侍兒孔梅溪棠村一人。這些情節(jié)后來被雪芹分別寫在了第二 十四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及第二十六、第二十七、第三十、第三十四諸回中。明義也用 此一詩把《 紅樓夢》后的這一段公案，這么多回的內(nèi)情給我們點明了。
第六首："晚歸薄醉帽顏欹，錯認猧兒喚玉貍。忽向內(nèi)房聞?wù)Z笑，強來燈下 一回嬉。"我認為是繼續(xù)寫《紅樓》內(nèi)情，寫他二人燕市哭歌遇合時的曹子。這幸遇、這重 逢自然是他盼望的，他一直惦記著舊友的下落，盼望她早日來燕，但萬萬沒有想到，生活竟 會是 這樣嚴(yán)酷，昔日出身高貴、長于"綺羅叢"中的少女，已經(jīng)成了一個風(fēng)塵漂泊的身份低下的 女流，憶昔撫今，不能不令他萬感交聚，借酒澆愁，直到很晚才醉酒歸來，甚至連貓兒狗兒 也 辨認不清了。人謂"猧兒"（小犬）、"玉貍"（貓兒）是代指某兩個丫鬟，余以 為非是，與第三十一回寶玉錯將晴雯當(dāng)襲人的情節(jié)也不相干。這時房中傳來了一陣笑語，這 笑 語自然是出自那位"抱衾小婢"，"嬌懶慣"了的小鬟，她看到"二爺"歸來了，不由得發(fā) 出 歡快的笑聲，她與全家人都在等待著他，這個兩房三代人的希望。對此他不能不"強來燈 下一回嬉"，嬉戲一回。這也正是上詩記的梅溪之所以要"費疑猜"而下淚的本因。這一點 在下面之第十首中仍有記述。
第七首："紅樓春夢好模糊，不記金釵正幅圖。往事風(fēng)流真一瞬，題詩贏得靜工夫。"是明 義代雪芹抒發(fā)感慨，憶昔感今，面對今日之窮愁潦倒雨雪風(fēng)霜的景況，回想當(dāng)時的富貴生涯 和童年韻事，包括下邊第八、第九兩首描繪的生活細事，怎能不令他深感往事如煙浮生若夢 ，惟 有詩詞長存。其中第二句"不記金釵正幅圖"，我頗疑系指雪芹出示《紅樓》給明義看時， 也因歲 月飄忽，連自己作的"金釵正幅圖"也有些記憶不清了，惟有題詩和詞曲永不遺忘。 明我齋感乎此而藉以寄情。方之《紅樓夢》，則第五回"夢演紅樓夢"和第十七回"大觀園 試才 題對額"寶玉"恍恍惚惚倒像哪里見過，卻一時想不起哪年哪月了"可以作為此詩的注釋。
第八首："簾櫳悄悄掛金鉤，不識多人何處游。留得小紅獨坐在，笑教開鏡與梳頭。"及第 九首："紅羅繡纈束纖腰，一夜春眠魂夢嬌。曉起自驚還自笑，被他偷換綠云綃。"兩段即 是二人當(dāng)日"秦淮舊夢"和"燕市重逢"中的"往事風(fēng)流"之一斑?！都t樓夢》第二十回及 第 二十八回描寫了這兩個細節(jié)，但已分別寫在了麝月與襲人身上，所謂做了藝術(shù)加工是也。
第十首："入戶愁驚座上人，悄來階下慢逡巡：分明窗紙兩影，笑語紛絮聽不真。"是題 詩第四、第五、第六首的繼續(xù)，而第七、第八、第九首則是其中的插話及插話的補充，現(xiàn)仍 回正題，繼續(xù)講 雪芹梅溪的遇合。詩中的主人即是一見了他便大吃一驚的座上女兒——孔梅溪，所以趁天黑 便 悄悄來到他的階下逡巡，結(jié)果她分明看見窗紙上映著兩影，女人的耳環(huán)影，又聽到紛絮的 笑語隱約傳來，雖聽不真說的什么，但是女子的笑聲則確定無疑。這正是前詩中寫的 雪芹薄醉晚歸強來燈下與小鬟嬉戲之時，因而使她不能不"費疑猜"以為他已有妻子而凄然 淚下。"獨立在墻角邊花陰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為說明上述推斷的合理性，下面略為詳細地談?wù)劦诙?蜂腰橋設(shè)言傳密意，瀟湘館春 困發(fā)幽情"的回末總評，全文是：
喜相逢三生注定，遺手帕月老紅絲。幸得人語說連理，忽又見他枝并蒂。難猜未解細追思， 枉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這里邊就提到了"相逢"，"遺手帕"，"他枝并蒂"，"猜"，"疑"，"哭"等字。倘 使也硬套紅樓故事，前兩句可附會小紅遺帕，后兩句可附會黛玉傷感，而中間的"幸得人語 說連理"、"忽又見他枝并蒂"則毫無著落了，而且一條批語這么東拉西扯、忽彼忽此，亦 是 行文之怪事。其實這一條批語是一氣直下，自始至終說的他二人（紅玉、蕓兒、寶玉、黛 玉都是替身），點明是回書后的真事的。命運注定了他二人在經(jīng)歷了人生劇變之后，終又于 燕市相逢了。通過遺帕傳情終于暗達了二人的心意，詳情自然是梅溪認出了這個一派英風(fēng)高 談雄辯的人就是她的秦淮舊友，因而故意丟帕示意，后來終于接到了他的復(fù)帕——當(dāng)年 保留的信物，領(lǐng)會了其中的深意，不禁使她五內(nèi)沸然，也不顧嫌疑避諱等事便提筆寫下了那 三首題詩。最后"幸得人語說連理"，有人作了說合，此人當(dāng)是雪芹乳母，所謂"李嬤嬤" 、" 趙嬤嬤"者是也。卻不料在她偷偷去芹家窺視時，不意竟有女人耳環(huán)影現(xiàn)于窗上并且有笑語 傳 出，因而使她猜疑不解，而痛哭起來。書中描寫當(dāng)然距真事很遠，因為那是假語村言，而黛 玉"獨立在墻角邊花陰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則當(dāng)是史筆，因為其中含有真事。
由此可見，明義的題詩、紅樓石語及脂硯齋評是完全一致，相互呼應(yīng)的。至于這一回的寓意 ， "蜂腰橋設(shè)言傳密意"是曹雪芹在人生的狹路中設(shè)假語村言以傳達他心中的密意，"瀟湘館 春困發(fā)幽情"是說梅溪，她在那風(fēng)雨凄涼的"瀟湘院落"里"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這里不 細說了。
第十一首："可奈金殘玉正愁，淚痕無盡笑何由？忽然妙想傳奇語，博得多情一轉(zhuǎn)眸。"是 寫曹雪芹著書的緣由的?！都t樓》的許多章回、許多段落都是表達這一內(nèi)容的。例如第二十 五、第二十六回就是如此。一般讀者之所以讀不懂《紅樓》及內(nèi)行人的詩文，往往都是囿于 《紅 樓》故事，總想把其中的詞語和書中的人物聯(lián)結(jié)起來。如"金"、"玉"、"麝月"、"檀 云"等，殊不知《紅樓》詩歌恰恰不是如此。倘使我們根本沒有看過《紅樓》故事，僅從詩 人角度，如讀唐詩宋詞那樣，只把它們當(dāng)曹雪芹和孔梅溪的詩歌去分析理會，那就洞若觀火 ，《紅樓》真事及"一芹一脂"生平實事就盡在眼前了。再沒有比這更簡單容易的事情了。 對一些知情人的題詩也是如此。全詩前兩句說雪芹面對梅溪"金殘玉愁"、備受折磨而"淚 痕無盡"的景況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怎樣才能博她一笑。后兩句說曹子忽然妙想何不如此 如此，寫一部"兩面皆可照看"的奇書，一方面演說當(dāng)時的人情風(fēng)俗，另一方面結(jié)木石因果 作幻境情人，給自己不幸的愛人以一點欣慰呢？于是他就放筆寫成了這一部奇書，這真是奇 想妙想，而且的的確確是"忽然妙想"，說別人用語不當(dāng)，實際還是自己領(lǐng)會不確的緣故。 這樣他終于博得了那位絳珠不斷的"仙女"，那位多情痛心的女子回眸一笑。所謂"回思將 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等等。
第十二首："小葉荷羹玉手將，詒他無味要他嘗。碗邊誤落唇紅印，便覺新添異樣香。"及 第十三首："攏取金釵當(dāng)酒籌，大家今夜極綢繆。醉依公子懷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就 是 曹子杜撰的"風(fēng)月繁華"故事中的例子，是第三十五回玉釧進羹及第六十三回怡紅夜宴兩段 。其 背景真事，前為婚后夫妻生活滴點，后為婚宴的暗寫。真玉和伶女成婚，脂齋作為新娘此時 確也"太熱了"，而"恨不一冷，及冷時思此熱果然一夢矣"。
第十四首及第十五首：
病容愈覺勝桃花，午汗潮回?zé)徂D(zhuǎn)加。
猶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較差些。
威儀棣棣若山河，還把風(fēng)流奪綺羅。
不似小家拘束態(tài)，笑時偏少默時多。
關(guān)于這兩首詩，袁枚在其《隨園詩話》中已作了說明，我在《甄家紅樓引論》中亦引用過， 其文曰：
......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明我齋讀而羨之。當(dāng)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 我齋題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zé)徂D(zhuǎn)加。猶恐意中人看出......
和我的看法一樣都認為是講背后的真人真事的，而這個真人就是尤艷的"某校書"，或"女 校書某"，她的真名字就是孔梅溪。袁枚說書是雪芹所著，其中"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而 其 中的真女即是"某校書"，這當(dāng)然都是據(jù)明義所說，有的是明義原文，有的略有出入，無關(guān) 大 局，其錯在把明義尊稱的"曹子雪芹"誤為曹楝亭"之子雪芹"，并把楝字誤為了練字。這 里 最重要的是他指出了紅樓中有"某校書"，而明義這兩首詩是詠她的。這當(dāng)然也是明義說給 他的，并不是什么"看朱化碧"，"心中有妓"，郭沫若的譏刺是欠妥的。
其中前一首主要是寫她的心性，后一首主要是寫她的儀表。前一首說她雖然病勢很重，但仍 然關(guān)心意中人勝過自己，怕他擔(dān)心而慰言今日較好，所謂"純用體貼工夫"。后一首寫她天 生麗質(zhì)，雖"風(fēng)流奪綺羅"，非"小家拘束態(tài)"，但仍威儀棣棣、不茍言笑，所謂"憨言寡 語"， "安分隨時"，自然穩(wěn)重?？磥砻髁x對二人極熟悉，了解得極深細，是重要的史料，為兩敦 所 不及。對此二詩，時人多以為前詠黛玉后詠寶釵，這雖不對，但仍有一定的道理，因為孔 梅 溪正是一個兼釵黛之美的女子，除地位卑微，為諸位明公大人輕視外，她的才識、儀容、心 靈和思想，無一不遠超釵顰，集中了她們所有的優(yōu)點。至于說是詠鳳姐，那就差得太遠了！
第十六首："生小金閨性自嬌，那堪折磨幾多宵。芙蓉吹斷秋風(fēng)狠，新誄空成何處招？"本首是嘆真女平生遭際的。人謂這首詩是詠晴雯的，這當(dāng)然是不錯的，但只在"晴雯"實即黛玉 之情文而"黛玉寶釵"只是與寶玉生死不分的釵黛（讀女子）即真女孔梅溪的化身時才是正確 的。否則，以為晴雯只是晴雯，誄晴雯只是誄晴雯，而不知"雖誄晴雯，實誄黛玉，若云必因晴雯來，則呆之至矣"。明義詩也是如此。否則晴雯不過是一個不幸的丫鬟，何曾生于金閨 ？她的心性也不是嬌而是驕，是傲，真作詠晴雯也是不合的。全詩都是寫真晴雯、真釵黛、 真女梅溪的。詩說她本生于金閨繡戶，從小嬌生慣養(yǎng)，形成了她嬌弱的天性，怎么能經(jīng)受得 這般無窮無盡的折磨摧殘，父母早早被害，本人又淪落梨園，陷身煙花，最后好容易得遇知 音又因讒被逐，虛老庵堂，恰如一陣秋風(fēng)吹斷了池上芙蓉，除每日昏昏長睡外，什么心思都 無了。她的情和文都死去了，夭折了，所以他，曹雪芹才作了《紅樓夢》，作了"芙蓉誄" 為其 招魂，希望能召回她的情感，再返人間。然而一月月一年年過去了，任他想盡方法，嘔心瀝血，終不能令她還魂，重續(xù)紅絲。
第十七首："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是憶昔，補敘二人小時的親密情誼，曾經(jīng)同室而宿，同榻而眠，感情極好，但卻沒有不白的事情 。
第十八首："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xù)紅絲。"是 傷 今，面對真女的不幸歸宿，令他不由得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怎樣能尋到傳說中的返魂香，使她 沉痼得治，再續(xù)紅絲，和她小時的情侶——她的"玉兄"重新團圓？和《新史料》中的種種 詩 歌一樣，均表現(xiàn)了明義的真摯情誼，是十分難得的?！对峄ㄔ~》云："試看春殘花漸落，便 是紅 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些詩句現(xiàn)在真差不多成了讖語了。這里 重要的是個"似"字，"似讖"并非"是讖"，并沒有真到"花落人亡"、"紅顏老死"之 時，但已紅顏盡逝、情感先亡了。因而明義這位熱腸人才急切地寫出怎樣使她重續(xù)紅絲的話 來。以為只是寫書中假人是根本不對的。
最后第十九、第二十首是明義直接寫給《紅樓》讀者，明確回答《紅樓》內(nèi)情的詩作，其十九首云：
莫問金姻和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
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
這里，明義告訴我們莫要問"金姻"（寶玉與寶釵的婚姻）和"玉緣"（寶玉與黛玉的情緣）究 竟怎樣？因為曹子《紅樓》僅對少數(shù)親友傳出八十回，全書未完，許多人都想知道故事的結(jié) 尾 究竟如何？寶玉是否與寶釵結(jié)婚了？黛玉是否病逝了？等等，因而明義回答說不必問，因為這 都是假話，假語村言，相聚和分離全都如煙似夢，根本無有，因此問之無意義，左不過是故 事。至于石頭即真寶玉他自然是有的，他就是《石頭記》一書的記者曹雪芹，他后來歸到西 山 腳下，窮愁潦倒，沒有什么靈氣，縱使"能言"、"善談吐"、"奇談娓娓令人終日不倦" 也是枉然。
第二十首：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dāng)年石季倫。
此是承前詩，繼續(xù)寫石頭即曹子，雖然他的先人為江寧織造，他從小生于皇帝行宮，因而寫 成了 "風(fēng)月繁華"的《紅樓夢》，但他并沒過幾年"饌玉炊金"的富貴生活，而是很早即被抄沒 而陷入了貧困之中，以致"王孫受損"而瘦骨嶙峋，不成樣子了。至于那一位真女，真的" 青娥紅粉"，她后來歸入何處去了呢？明義用了當(dāng)年石崇（字季倫）和其愛妓綠珠的故事作了 回 答。雪芹愧如石崇，梅溪慘若綠珠，終于淪為妓女。她的經(jīng)歷比綠珠更悲慘，精神比綠珠更 崇高。當(dāng)年的石崇是比不上今日之曹霑的，雖前者是富有的，而后者是貧窮 的。
3、明義題紅詩的意義和價值。第一明義題詩清楚地表明了"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的《紅樓 夢》是"曹子雪芹所撰"，其中的"風(fēng)月繁華"是以"江寧織府"為背景，以雪芹自身經(jīng)歷 為基礎(chǔ)創(chuàng)作成書的，取消或部分取消曹雪芹的著作權(quán) ，反對寫的是曹家，寫的是雪芹自己 ，是不對 的。第二，這些題詩在描述《紅樓》故事的同時，著重表達了故事后邊的真事，為了解雪芹 梅溪的生平提供了新內(nèi)容。對了解雪芹《紅樓》一書的創(chuàng)作情況及雪芹對素材的裁剪加工有 了 更具體的了解，對后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是有益的。第三，證明了我們對《紅樓》一書的理解是符 合實際的，表明了我們指出的那些新材料的可信性，為進一步搜尋"一芹一脂"即雪芹梅溪 的 文集和更多史料提供了方向和工具，對正確撰寫曹雪芹和孔梅溪傳或"白雪紅梅"的故事， 都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1983年12月10日
摘自《甄家紅樓》上部第三編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