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詩人單槍匹馬過一生,應該是肆意瀟灑的吧?
但葉嘉瑩說:「我的憂患總是接連??的」。
歷經(jīng)戰(zhàn)亂、婚姻不幸、海外飄零、故?難回、親人離去…
如今已經(jīng)98歲的她,依然站在講臺上向年輕人講述著詩詞之美,她把這視為自己應盡的義務,若不兢兢業(yè)業(yè),則下對不起后人,上對不起古人。
2017年,關(guān)于葉嘉瑩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正式開拍,導演陳傳興每天都要背著一大摞書來到片場。
「葉先生總愛即興講到某一首詩詞,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只能手忙腳亂地翻資料,擔心犯錯出丑,尷尬又窘迫?!?/span>
對陳傳興而言,每次拍攝都如同「上戰(zhàn)場」。
2020年10月16日,這部非常小眾的紀錄片在影院上映,片中的葉先生神采奕奕,侃侃而談,眼里不見風霜,舉手投足間,都是當代獨立女性的絕佳樣板。
然而,這部影片的排片率僅為0.8%,這個結(jié)果是符合陳傳興的預期的。
葉先生注定是獨立于大多數(shù)之外的,3年的拍攝經(jīng)歷,陳傳興覺得,自己仿佛閱讀了一位女性的《百年孤獨》。
1924年,國內(nèi)軍閥混戰(zhàn),風雨飄搖。亂世之中,葉嘉瑩出生了,正值荷花滿池塘的季節(jié),父母都叫她「小荷子」。葉家世代名門,祖父是光緒二十年的進士,父親于北大英文系畢業(yè)后在航空署擔任翻譯,專門介紹西方的航空理論。早在還沒識字時,她就聽著母親誦讀詩詞,跟著姨母學習《論語》。
從小被關(guān)在四合院里,葉嘉瑩的性格有些孤僻,她不敢跟陌生人說話,只會對庭院里的花花草草敞開心扉。16歲那年夏天,荷花如約綻放,沒由來的哀愁一下子涌上心頭,她當即作了??《詠蓮》:「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大人們有些發(fā)笑,怎么你小小年紀就寫這么悲觀的詩?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即便是葉家這樣的大戶,也只能以又酸又臭的混合面果腹,每天上學的路邊,躺的全是凍死餓死的百姓。學校里的老師換了,英文課變成了日文課,歷史和地理課本被涂抹撕毀,一張不剩。父親被迫跟隨著國民政府西遷,一走許多年,音訊全無,什么叫「國破山河在」,她自小便有了深刻的體悟。17歲那年,葉嘉瑩考上了北京輔仁大學國文系,但好消息并沒有沖淡家人的憂愁,母親患上了腫瘤,只能去往天津動手術(shù)。葉嘉瑩日盼夜盼,沒想到母親在手術(shù)過程中感染了,回京的火車上,母親去世,母女終是沒能見上一眼。富貴之時,家中的幾套房子都租給了憲兵,一家人靠此過活,而如今母親不在了,她只能獨自去收租。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要向憲兵討銀子,無異于羊入虎口,但日子總要艱難地熬下去。顧先生講課,講究隨心而發(fā),上天入地,什么都能聊。好在她從小在詩詞里浸泡,對顧先生的講課方式很快便適應了,一來二去,還跟先生和上了詩。顧先生說,「詩歌是生命里的感發(fā)」,葉嘉瑩銘記在心,這也成為了她「終身熱愛詩詞,雖???此?不改」的原因。1945年,葉嘉瑩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隨之在北平的幾所中學任教,三尺講臺,一站就是70多年。由于她所作的舊詩極好,臺靜農(nóng)對她很是賞識,于是便邀請她去臺灣大學任教。
當時的葉嘉瑩只有中學語?的教學經(jīng)歷,初到臺大時,總是被質(zhì)疑「沒資格」。據(jù)白先勇回憶,當年他們很多同學是寧可逃課,也要去聽葉先生講詩的。她舉手投足間,有種天生的華麗,雖衣著素凈,但貴氣逼人。「人生若只如初見」,大概是愛情里最美的樣子,但對葉嘉瑩來說,這是個劫。 剛畢業(yè)那會兒,葉嘉瑩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詩詞的教學上,曾經(jīng)的英文老師見她這樣不免操心,于是把自己的弟弟趙鐘蓀介紹給她。初次相見,她毫無波瀾,他心生情愫,很快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倆人雖在異地,但趙鐘蓀時常坐火車去北京看她,輾轉(zhuǎn)就是兩年,葉嘉瑩依舊沒動心,家人對他也并無好感,覺得他學無所長。趙鐘蓀備受打擊,更糟的是還丟了工作,親戚為他在南京安排妥帖了一切,但趙鐘蓀不愿前往,他執(zhí)意要在北京等待葉嘉瑩。這份堅持讓她動了心,但無關(guān)愛情,多年后她說:「我是以一種善心來做的這件事?!?/span>1948年,倆人在南京匆匆結(jié)婚,但好景不長。那年冬天,國民政府節(jié)節(jié)敗退,趙鐘蓀所在的海軍撤退到臺灣,葉嘉瑩也跟著坐上了從上海緊急開到臺灣的船,離開時,她只隨身攜帶了兩個小皮箱,除了幾件常穿的衣服,其余都是大學時期的課堂筆記。原本以為風波過后就能回到故土,但這一飄零就是幾十年。動蕩的政局下,丈夫無心于家庭,葉嘉瑩臨產(chǎn)時,她被丟在醫(yī)院無人過問,不久之后,趙鐘蓀就被抓捕入獄,葉嘉瑩和襁褓里的嬰兒也被關(guān)到了彰化警察局。警察看她實在沒什么朋友,還帶著吃奶的孩子整天遭罪,就將她放了。無家可歸的她只好跟孩子寄居在丈夫的姐姐家,晚上在走廊鋪張?zhí)鹤铀X,勉強生活。「我是真的把什么都放棄了,茍延殘喘地活著,?個?千?萬苦,歷經(jīng)了很多精神上、物質(zhì)上的苦難?!?/span>盛夏的臺灣,高大的鳳凰木開了一樹艷紅的花,葉嘉瑩無心欣賞,這是故鄉(xiāng)沒有的植物,它們的存在時刻都提醒著自己,兒時在故鄉(xiāng)的時光,永遠回不來了。三年后,丈夫出獄,久違的一家團圓并沒有如葉嘉瑩期待的那么溫馨。
長期的囚禁,讓丈夫的性格更扭曲了,出獄之后,他找不到任何工作,對人生遭遇的怨念,一股腦全撒在了妻子身上。白天她在學校教書,晚上回來伺候丈夫孩子,稍不妥帖便是一頓打罵。那段時光,葉嘉瑩感受到了徹頭徹尾的孤獨,她常常夢見母親要接自己回家,但總是在一片蘆葦蕩里找不到路,更多的時候,她夢到的是自己和女兒被丈夫暴打,陷入遍體鱗傷的彌留境地。晚年的趙鐘蓀,有一次無意在電視上看到了妻子在講詩詞,覺得詫異,他問葉嘉瑩:「這是你嗎?下次我也去聽好不好?!?/span>「我這??,講過無數(shù)歌頌愛情的詩歌,但并沒有真正的愛情體驗」,葉嘉瑩說。1966年,葉嘉瑩以臺灣大學交換教授的身份前往美國,先后在哈佛?學、密歇根?學做訪問學者。3年后,哥倫?亞?學聘請她為終身教授,葉嘉瑩猶豫了。丈夫在臺灣庸庸碌碌多年,早已想離開這個失意的地方,見到終于有機會出去,他堅持舉家定居加拿大,葉嘉瑩無奈,只能順從。 離開了母語的環(huán)境,忽然改成用英文講授詩詞,把葉嘉瑩難住了,她說「上課的過程困難得如同在地上爬行。」為了把課講得出色,她一有時間就去聽別人的講座,每天風雨無阻去圖書館看書、查單詞,餓了就去休息室吃一點自帶的三明治,一直待到圖書館關(guān)門。兩年的鉆研,讓葉嘉瑩的外文授課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班里的學生也從最初的十幾個變成了六七十個。「我們在?時代的戰(zhàn)亂變化之中,真是身不由?,把你漂到哪?,就落到哪?,隨命運的撥弄和拋置。」1974年,中國已與加拿大建交,葉嘉瑩申請回國探親。在香港中轉(zhuǎn)時,她興奮地跑去國貨公司買了很多禮物,還虎里虎氣地拖了個電視機回家。快到北京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天全黑了,她透過飛機的窗戶往下看,一排大街上全是燈火,這或許就是長安街了吧。當雙腳踏上祖國的大地,葉嘉瑩淚流滿面,老家還在,門巷依稀猶未改,待仔細辨認,一切又都不同了。離家時還是待嫁的閨女,如今已年過半百,一別26年,物是人非。臺灣作家?應臺曾在《?江?海?九四九》中寫道:「葉嘉瑩是被時代踐踏、侮辱、傷害的?之?。」回望半生,過的都是艱難困苦的生活,她想著再忙活幾年到退休,以后應該可以享受余年了。于是打趣地跟大女兒說:「趕緊生個孩子,我?guī)湍銈儙В ?/span>1976年3月,她去美國東部參加亞洲學會,一路美滋滋地做著兒孫繞膝的美夢。到達美國的第二天,她去看望小女兒,一家人吃完飯后嘮嘮家常,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來,葉嘉瑩禮貌性地接起,然后,世界落入了無聲。料理完后事,葉嘉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十來天閉門不出,她覺得這一定是老天給自己的懲罰。
本就是顛沛流離之人,何來的貪欲去幻想安穩(wěn)。沉默的日子里,她寫了十首《哭?詩》,「痛哭吾?躬?悼,???瘁竟何為」。??的離世徹底改變了葉嘉瑩的后半?,家庭不再是她的牽絆了,「把?切建?在?家、?我之上,不是我終極的追求?!?/span>再次回國探親時,文革剛剛結(jié)束,年輕?們又捧起了《唐詩三百?》,「我當時覺得,中國真的是?個詩歌的?族,盡管經(jīng)歷了那么多劫難,還是?詩歌來表達???!?/span>1978年,葉嘉瑩給中國政府寫信,申請回國教書,路費自出,教學費分文不取。這個決定讓葉嘉瑩欣喜若狂,這是她第一次試圖掌握人生的主動權(quán):「結(jié)婚不是我的選擇,去臺灣、去美國、留在加拿大,都不是我的選擇,只有回國教書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選擇?!?/span>每年3月,溫哥華的大學放假,葉嘉瑩就立馬飛回國內(nèi)講學,一奔波就是30多年。回憶起初在南開講課的盛況,老人至今都非常得意,但凡是她的課,教室里都要加座,臺階上、窗戶上都坐滿了學生,她得從教室??曲曲折折地繞一圈,才能?上講臺。跟她的老師顧隨一樣,葉先生講課也是隨意跑馬,古今中外,隨口拈來,給她一個支點,她就能滔滔不絕。平日里在學校授課,每逢周末,她家的小客廳里就會擠滿了人,學者、工人、孩子...一概歡迎。無論什么場合,葉先生都堅持站著授課,即使腿腳不便,依然一站兩三個小時,她說這是對學生的尊重,也是對詩詞的尊重。多年來,葉先生累計捐贈了3568萬元給國家,?于古典?學研究。她說??「?命已在旦夕之間」,但仍要努?做到杜甫說的「蓋棺事則已」的那?刻。2014年,葉嘉瑩決定不再越洋奔波,選擇定居南開。為了讓葉先生能有更好的講課場所,一位海外學生提議修建一所學社,隨后世界各地的學?紛紛響應。他們很多人都是在??年前,甚?三四?年前聽過葉先?講課的學生,但至今感懷,每個人都出資不菲。2015年,迦陵學舍落成,葉嘉瑩將在海外多年來的研究資料裝在150多個紙箱?運回國內(nèi),那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寶貴財富。飄零一生,終于回歸故土,葉嘉瑩感慨萬分:「我很?興,終于有了?個歸來的所在?!?/span>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這似乎是對葉嘉瑩的宿命式的注解。詩詞承載了她人生的憂患,而她也用一生為詩詞續(xù)命,在萬千個學生心里埋下了詩歌的種子。所謂弱者,只會趴著任人鞭打;所謂弱德,即是在苦難之中,依然有所堅守,在命運的重壓之下,從容地走完自己的路。一生跌跌撞撞,踽踽獨行,葉先生不是大樹,而是風中的蘆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