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8月11日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獲獎名單公布，64歲的四川詩人周嘯天及其獲獎“打油詩”《將進(jìn)茶》一時間引來一片眾說紛紜。有不少網(wǎng)友質(zhì)疑“魯獎”的公信力，稱“方方啊方方，擋住了柳忠秧，沒擋住周嘯天！”甚至有人翻出周嘯天的舊作，如寫鄧稼先的“炎黃子孫奔八億，不蒸饅頭爭口氣。羅布泊中放炮仗，要陪美蘇玩博戲?！睂懳谭珬钫駥幱喕榈摹岸宋棠锇硕蹋瑧z才重色此心同。女蘿久有纏綿意，枯木始無浸潤功。白首如新秋露冷，青山依舊夕陽紅。觀詞恨不嫁坡髯，萬古靈犀往往通?！备腥藨蜓裕合瘛笆朗驴偀o常，吾人須識趣。空持煩與惱，不如吃茶去……”這樣淺薄無味的“打油詩”都能得獎，難道“魯獎”新增加了一個“打油獎”？！那么，何謂打油詩？打油詩究竟始于何時？
唐代是否真有“張打油”其人？
打油詩，在《辭?！飞系慕忉屖恰霸婓w的一種。據(jù)宋錢易《南部新書》載：有胡饤餃、張打油二人皆能為詩。張打油(唐代人)《雪詩》云：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見明楊慎《升庵外集》)此類詩句所用都是俚語，通俗易懂，且多詼諧，有時暗含饑嘲，后人稱這類詩歌為‘打油詩’?！?/p>
從打油詩的這段定義不難看出，《辭海》是以北宋初年錢易編撰的《南部新書》為依據(jù)的，《南部新書》是一部筆記小說，內(nèi)容駁雜，絕大部分來源于唐代的小說、正史或雜史、雜傳等。書中提及的胡饤餃、張打油二人，相傳是中唐時期的一對詩友，有一年冬天，二人在望江亭里飲酒，忽見外面大雪紛飛，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張打油遂觸景生情，即興創(chuàng)作了那首“詠雪詩”。
張打油吟完最后一句“白狗身上腫”，胡饤餃已樂得前仰后合，他贊道：“張兄的詠雪詩獨(dú)樹一幟，也可看作是一則猜‘雪’的詩謎。弟不揣冒昧，也作一首，請指教?！痹娫唬?/p>
漫天墜，
撲地飛，
白占許多好田地，
凍殺黎民都是你，
什么祥瑞不祥瑞！
張打油一聽也連連叫好：“胡兄的詠雪詩謎作得也不賴呀！我再吟一首，請兄試猜?！闭f著又吟誦起來：
此花自古無人栽，
一夜北風(fēng)遍地開；
近看無枝又無葉，
不知何處長出來？
兩位詩友興致越來越高，胡饤餃以詩猜詩，隨即也跟著吟道：
天地玉世界，
滿天散飛花。
遠(yuǎn)岸飄柳絮，
前村壓梅花。
青竹凝玉樹，
萬枝變瓊枒。
窗含遠(yuǎn)山白，
落鬢添華發(fā)。
張打油和胡饤餃望著漫天飛雪，你來我往、一唱一和，雖為“詠雪詩”，但字里行間不見一個“雪”字，卻都句句扣“雪”，被后人視為“雪詩”經(jīng)典。
眾所周知，唐代是中國詩歌最為繁榮的鼎盛時期，涌現(xiàn)出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等一大批杰出詩人。較之當(dāng)時的名家名篇名句，張打油和胡饤餃這種用語直白俚俗，不拘平仄的通俗詩自然屬于“非主流”，但由于其起源于民間，詞句簡潔文風(fēng)質(zhì)樸，諷喻調(diào)侃趣味橫生，此后瓜瓞綿綿，不斷發(fā)展，表現(xiàn)出活躍的生命力，并索性借張打油之名將這類詩冠以“打油詩”的稱謂。
秦漢時期已有“打油詩”？
然而，也有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錢易的《南部新書》畢竟是一部筆記小說，唐代并無胡饤餃和張打油其人，在盛唐幾乎全民皆能吟詩的時代，“張打油”或許只是民間無數(shù)“草根詩人”的代表而已。為什么取名“張打油”？ 打油二字，亦可謂之“一打” “二油”：因?yàn)椤坝汀弊鳛楸硐?，手法上?qiáng)調(diào)突出的是油腔滑調(diào)、俚俗通俗、詼諧幽默的特色；“打”則是根本，是內(nèi)涵，插科打諢的要義恰恰是譏諷揶揄、針砭時弊、鞭撻昏庸。而張姓的由來或許是緣于張乃大姓之一，姓張名打油更說明其代表著民間詩人。
可是，如果以俚語俗話入詩為特點(diǎn)，不講平仄對仗，描寫形象生動，讀起來朗朗上口，更像是順口溜的詩被稱為打油詩，那么，將其起始年代說成唐代未免過于絕對。因?yàn)閺闹袊脑姼枋穪砜?，秦漢時期已不乏這類特色鮮明的詩。比如，秦末著名的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陳勝、吳廣就留下過一首名曰《詠石塔》的打油詩：
遠(yuǎn)看石塔黑乎乎，
上面細(xì)來下面粗；
有朝一日翻過來，
下面細(xì)來上面粗。
這首“詠石塔”不可謂不直白，白得近乎白描一般；不可謂不通俗，俗得就像說生活中的大白話，但觀全詩，卻內(nèi)涵犀利，含沙射影，那種慷慨悲壯之情和扭轉(zhuǎn)乾坤之志尤其令人感慨和震撼。
西漢時期著名文學(xué)家、辭賦家東方朔，也曾留下過膾炙人口的“打油詩”。據(jù)傳，漢武帝時每年都要給大臣們分肉，一年夏天，又值分肉，可分肉官遲遲不來。東方朔便自己割下一塊肉，揚(yáng)長而去。漢武帝得知此事后責(zé)備他“魯蒙”。東方朔急忙請罪：
東方東方，你太魯莽，
肉還沒分，怎能領(lǐng)賞？
拔劍割肉，舉止豪爽，
割肉不多，還算謙讓。
拿給殿軍，情義難忘，
皇上寬大，謝過皇上。
東方朔隨口而吟的“打油詩”，看似自省自責(zé)，實(shí)乃開脫解嘲，但因其嘲諷滑稽，妙趣橫生，漢武帝聽罷立即轉(zhuǎn)怒為喜，不僅免了東方朔的罪責(zé)，還又賞賜了他一些肉。
歷史上有幾位“張打油”？
現(xiàn)在史學(xué)界比較傾向的觀點(diǎn)是，“張打油”是中唐時期的民間詩人，除了宋代錢易所撰寫的《南部新書》可以為證外，明代楊慎的《升庵外集》也記載有張打油和打油詩的故事?？墒?，從不少史書上記載的張打油及其打油詩的逸聞軼事來看，所謂“張打油”又并非同一個人。比如，如今很多文章中都提及的一段流傳很廣的“張打油”創(chuàng)出打油詩牌子的軼事，據(jù)考多源于明代才子李開先所著《一笑散》。在《一笑散》中，錄有“打油詩”名字的由來，張打油的軼事也被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冬日大雪天，汴之行省掾一參知政事去祭奠宗祠，忽然看到有人在墻上題了首詩，黑乎乎一大片，詩是這樣的：
六出飄飄降九霄，
街前街后盡瓊瑤。
有朝一日天晴了，
使掃帚的使掃帚，
使鍬的使鍬！
參政一見大怒：“‘何人大膽，敢污吾壁？’ 左右以張打油對。簇?fù)碇燎?，答以：‘某雖不才，素頗知詩，豈至如此亂道？如不信，試別命一題如何？’”
當(dāng)時南陽被圍，請禁兵出救，張打油以其為題，吟道：
天兵百萬下南陽。
參政曰：“有氣概！壁上定非汝作?！奔绷畛上氯洹埓蛴徒又疲?/p>
也無援救也無糧。
有朝一日城破了，
哭爺?shù)目逘敚?/p>
哭娘的哭娘。
張打油“依然前作腔范。參政大笑而舍之。以是遠(yuǎn)邇聞名，詩詞但涉俗鄙者，謂之‘張打油語’?！?/p>
《中原音韻》是中國最早出現(xiàn)的一部曲韻著作，為元代周德清所作。如果從這段逸聞推斷，張打油的生活年代應(yīng)為元代，如果再從張打油乃“汴之行省掾一參知政事”屬下的一名小“辦事員”推斷，這位“張打油”應(yīng)為元代河南開封人氏。
皇帝也寫“打油詩”？
由于打油詩簡單明了，大多為即興之作，用不著講究平平仄仄，也沒必要挖空心思遣詞造句，因此上至皇帝下到黎民，都喜歡用打油詩來直抒胸臆。民間流傳的清代大學(xué)士紀(jì)曉嵐寫“祝壽”打油詩的段子，尤其令人捧腹。
一次，有位官員請紀(jì)曉嵐為母親寫詩祝壽，紀(jì)曉嵐提筆即寫：太老夫人不是人。這位官員禁不住面色鐵青，氣從心來。紀(jì)曉嵐不慌不忙續(xù)寫道：九天仙女下凡塵。官員遂轉(zhuǎn)怒為喜，連嘆精妙。誰知紀(jì)曉嵐又大筆一揮：養(yǎng)兒偏慣去為賊。此官又氣又惱，當(dāng)即昏厥在地。家人一陣手忙腳亂趕緊將他弄醒，紀(jì)曉嵐才又不緊不慢地提起筆來，寫就最后一句：偷來蟠桃敬母親！
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出身貧寒，是個老粗，但在他登基稱帝時居然詩興大發(fā)，吟誦了一首名曰《金雞報曉》的打油詩：
雞叫一聲撅一撅，
雞叫兩聲撅兩撅。
三聲喚出扶桑來，
掃退殘星與曉月。
這首詩聽上去雖有點(diǎn)另類、可笑，但卻反映出新皇帝對新一天的期盼和欣喜之情，其豪邁與大氣磅礴令在場大臣們無不驚嘆叫絕。
據(jù)傳，清代乾隆皇帝也留下過一首別具一格的打油詩。乾隆年間，一位翰林上書時，將“翁仲”誤作“仲翁”。乾隆皇帝于是批道：
翁仲如何作仲翁，
十年寒窗少夫功。
而今不許為林翰，
罰去江南作判通。
乾隆皇帝以“毒”攻“毒”，將“功夫”、“翰林”、“通判”寫作“夫功”、“林翰”、“判通”， 一連串的反語充滿了冷嘲熱諷、奚落戲弄，辛辣機(jī)智，那位翰林無地自容，灰溜溜地去了江南。
明代解縉堪稱打油詩翹楚？
歷史上寫“打油詩”最多且最出彩的，當(dāng)屬明代的解縉。
解縉號稱是明朝第一才子，曾任內(nèi)閣首輔、《永樂大典》總纂修等。他從小聰穎過人，8歲時已能詩能文。18歲那年，解縉在鄉(xiāng)試中得了第一名解元，當(dāng)時天下小雨，解縉喜極不慎滑倒，村人笑他。解縉出口成章作詩道：
春雨貴如油，
下得滿街流。
跌倒解學(xué)士，
笑煞一群牛。
聽到解縉隨口吟出的打油詩，大家笑得更歡了。
解縉才華出眾，深得明太祖朱元璋厚愛，一次，朱元璋想考考解縉，便說后宮有位妃子生了個孩子，解縉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吾皇昨夜降金龍。朱元璋說：是位千金。解縉對曰：化作仙女下九重。朱元璋嘆道：可惜死了。解縉緊跟著來了一句：料是人間留不住。朱元璋又道：丟到金水河去了。解縉仍是口若懸河：翻身跳入水晶宮。
還有一次，朱元璋約解縉一起釣魚，皇帝一條都未釣到，解縉卻釣了好幾條，見朱元璋面有不悅，解縉樂呵呵地為朱元璋送上一首打油詩：
數(shù)尺絲綸落水中，
金釣拋去永無蹤。
凡魚不敢朝天子，
萬歲君王只釣龍。
關(guān)于解縉，明史有《解縉傳》記載： “縉幼穎敏，洪武二十一年舉進(jìn)士。授中書庶吉士，甚見愛重，常侍帝前 ”。野史亦有不少傳說，傳說解縉還曾寫過譏諷錦衣衛(wèi)都督僉事紀(jì)綱納妾的打油詩：
一名大喬二小喬，
三寸金蓮四寸腰，
買得五六七包粉，
打扮八九十分妖。
47歲時，解縉因直言進(jìn)諫卷入太子之爭，被明成祖朱棣以“無人臣禮”下獄，最后被紀(jì)綱灌醉凍死在雪地上。
多姿多彩的打油詩
李白“戲杜甫詩”
飯順山頭逢杜甫，
頭戴笠子日卓午。
為問因何太瘦生，
只為從來作詩苦。
賞析：李白和杜甫，一個被稱為“詩仙”，一個被譽(yù)為“詩圣”，是唐代最出色的兩位詩人，他倆的詩或豪情萬丈，或意蘊(yùn)深邃，但這首“戲杜甫”卻多了些許別樣的輕松與幽默。
司馬光的“登山詩”
一上一上又一上。
看看行到嶺頭上。
乾坤只在掌握中，
五湖四海歸一望。
賞析：司馬光是宋代著名政治家和史學(xué)家，自幼聰慧過人，據(jù)說這首打油詩是他幼年所寫。一次，司馬光隨兩名學(xué)士登嶺，但二學(xué)士瞧不起年幼的司馬光，挑釁道：“豎子亦能詩否？”司馬光脫口而出，吟了一首《登山》詩：前兩句猶如小孩子的口語說話，看似并無深意，但形象逼真；后面兩句先寫登山情景，后寫登山感受，亦莊亦諧，韻味十足。
蘇東坡的“竹筍燜肉詩”
無竹令人俗，
無肉使人瘦，
不俗又不瘦，
竹筍燜豬肉。
賞析：蘇東坡號稱“東坡居士”，盡管仕途不順，屢遭貶黜，但其豪放之情不減，仍快樂地盡享美食。
歐陽修的“猜謎詩”
大雨嘩嘩飄濕墻，
諸葛無計找張良。
關(guān)公跑了赤兔馬，
劉備掄刀上戰(zhàn)場。
賞析：歐陽修是北宋的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其名篇《醉翁亭記》現(xiàn)在仍被列為教材躋身于課本，據(jù)說這首打油詩寫于一次飯后。歐陽修到一家新開張的酒家吃完飯后，店主詢問菜的味道如何。歐陽修于是用猜謎和諧音的手法題寫了這首打油詩，巧妙地道出了“缺滋少味”：第一句謎底為“無檐”，即無鹽；第二句“無算”即無蒜；第三句“無韁”即無姜；第四句“無將”即無醬。
楊萬里的“早餐詩”
船中活計只詩編，
讀了唐詩讀半山。
不是老夫朝不食，
半山絕句當(dāng)早餐。
賞析：宋代詩人楊萬里，每日堅持晨讀，十分刻苦，不許人去打擾，每每忘記了早餐，還寫了這首打油詩作為自嘲。
陳全發(fā)的“瘧疾詩”
冷來時冷得在冰凌上臥，
熱來時熱得在蒸籠里坐，
疼時節(jié)疼得天靈破，
顫時節(jié)顫得牙關(guān)挫，
只被你害殺人也么歌，
真?zhèn)€是寒來暑往人難過！
賞析：陳全發(fā)乃明代金陵人氏，身患瘧疾，吃盡了苦頭。他有感而發(fā)，打油詩既描繪出病況，又表現(xiàn)了他面對疾病的樂觀與豁達(dá)。
徐九經(jīng)的“清廉為官詩”
頭戴烏紗帽，
當(dāng)官不省勁。
平事我不管，
專管不平事。
賞析：徐九經(jīng)是明代著名的清官，曾作為戲劇、影視等很多文藝作品的主人公，為后人廣為傳頌。這首打油詩既表現(xiàn)了他的執(zhí)政理念，同時也是他清廉為官的真實(shí)寫照。
唐伯虎的“除夕詩”
柴米油鹽醬醋茶，
般般都在別人家。
歲暮清閑無一事，
竹量寺里看梅花。
賞析：明代大才子唐伯虎曾一度生活困頓不堪，到了除夕年貨還沒置辦齊全，這首打油詩生動地吟出一種別樣的 “除夕”味道：雖落魄貧窮，卻閑適自樂。
吳蘭的“觀音詩”
一個好奶奶，
世間哪里有？
左邊一只雞，
右邊一瓶酒。
只怕蒼蠅來，
插上一枝柳。
賞析：吳蘭是明代進(jìn)士，一首描寫《觀音大士像》的打油詩，用通俗的語言，生動的形象，詼諧的情調(diào)，將“觀音大士”刻畫得栩栩如生，全詩沒有一句是板起臉孔來教育人，但卻句句“中的”。
孫維奇諷“到此一游”詩
粉白墻上狗屁多，
不成詩文不成歌；
如若是有真才學(xué)，
為何當(dāng)年不登科？
賞析：在名勝古跡亂涂亂抹，看來古已有之。據(jù)說此詩乃清代舉人孫維奇一日去安徽姥山游覽，發(fā)現(xiàn)塔壁上刻著“×××來此”、“×××到此一游”以及一些粗話、臟話等，甚為反感，遂寫下一首打油詩予以辛辣諷刺。
李調(diào)元的兩首“麻雀詩”
一窩一窩又一窩，
三四五六七八窩。
食盡皇王千鐘粟，
鳳凰何少爾何多！
一個一個又一個，
個個毛淺嘴又尖。
毛淺欲飛飛不遠(yuǎn)，
嘴尖欲唱唱不圓。
莫笑大鵬聲寂寂，
展翅長鳴上九天。
賞析：李調(diào)元被譽(yù)為前清才子，他在任兩江主考期間，有士子不服，遂與李調(diào)元叫板吟詩。據(jù)說，眾士子聽到李調(diào)元的第一首打油詩時，覺得豈可如此淺白無味？不由得哈哈大笑，但聽他吟完第二首“麻雀詩”時，驚嘆得已是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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