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愛字
周汝昌
中國人愛字,是民族的天性。老百姓也知道珍重字跡。農(nóng)民父老不識字,過年也講究貼大紅“年對”,還得找位會寫的,不肯“湊合”?,F(xiàn)今人更不知的:當(dāng)初時??梢娰N著“敬惜字紙”的“告白”,放個扔廢紙的器物,不讓帶字的紙落到污穢之地。我幼時就受母親教誡:“字紙”不許作穢物用。
為什么這樣?對字特有感情的緣故何在?說法不一。當(dāng)然又會有批判家說這是“封建思想”……
事實上,漢字本身有其獨具的神秘力量。題了字的器皿,比無字的效用大得多,價錢也貴。字有魅力,有“靈驗”——貼上吉祥字句的春聯(lián),會給家門帶來喜氣,這是人們的共識。
中國人愛字,是愛自己的文化。人的思想感情,傳達、表現(xiàn),都有賴于字。
一張畫,沒有字,像人沒有眼睛。
字有形象美,聲美,組織美,聯(lián)絡(luò)美。
中國人愛字敬字,還因為字能生“效”,比如拿現(xiàn)代生活方式和法律觀念來作比,一個簽字手跡就具有“生效”的作用。這是世俗物質(zhì)的一個層次。若推之于精神世界、靈慧活動的另一層次,便發(fā)生字在那一高層次中的唯一無二、無法仿造的法律上審證的那種“效應(yīng)”,道理不殊。所以,“字”是一種“通靈”之標(biāo)記。這一層,因非常人所識所究,故不受重視,甚或被貶為“迷信”之列。
字,里面蘊涵著書寫者的精神靈氣,俊秀才華,氣質(zhì)風(fēng)度,這又是真實不虛的道理。
“字”,確實有“繁衍”孳生義,例如“字”的本身“造字”構(gòu)成,就是一間房屋內(nèi)有“子”孫。再如,古漢文里女子嫁人,叫做“字”某某。這兒豈不也就是結(jié)合、生育的含義。是以,字是生,是活,是發(fā)展,是衍殖。
既然如此,要把字學(xué)好寫好,是每個中國人必須完成的課業(yè),亦即“及格”的國民文化教養(yǎng)。
漢字,有人哂笑是“格子字”,或曰“方塊字”。會寫字的,一個字筆畫再多,也不出“格”,也不顯“擠”;筆畫再少,也不見單薄,也不顯“空”。“方塊”是個民族審美“單位”,十分重要。中華的“田”就是方塊。建筑也是方塊。“四面八方”,“天地六合”,數(shù)字八與六也是由“四方”作為基點。“方塊字”有何可哂?難道必須改為“洋字”才“進化”了?
詩曰:
中華漢字幾人譏,不重東文只重西。
可惜心迷外國好,洋文方是上天梯。
據(jù)我所聞,若干習(xí)書之人,“寫”了大半輩子的“字”,并不懂得這個“寫”是什么意思。
有一回,我“考試”一位喜愛書法的友人,問他說:“你天天練寫字,到底怎么才是‘寫’的真諦?”他聽了,愣住了,半晌說:“寫?不就是用筆向紙上畫筆道——寫成漢字嗎?”
我說:“老兄說了半日,把‘寫’說上三遍,還是一點兒也沒講出‘寫’是什么,怎么回事。”
他有些“覺醒”了,嘆了一聲,“哎呀,糊涂人,只知傻練,總不曾去想這個……您給說說。”
以下是我對他說的,大略摘記在此——
要想懂這個“寫”,先須懂點中華文字訓(xùn)詁學(xué)。今日不想向你引經(jīng)據(jù)典背古書,只須簡明一句:“寫”,原與“酌”為對,都是飲食之事。酌是液體,如酒漿類,曰斟曰酌——從一器中倒入另一器中之動作也。寫,是硬體食物的事,把原盛在一器中之食物傾倒在另器中,這就叫“寫”。古禮,尊者賜食,是原器即吃抑或須傾倒在自用之器中方可進食,都有規(guī)定。
你看詩圣老杜詠櫻桃的詩:萬顆勻園……數(shù)回細(xì)寫……那“寫”正是說把小櫻桃由一個筐筐倒在一個盤中,或須從幾種不同盛具中多次傾倒——這叫“寫”。
“寫”,加“水”邊,加強了“流暢”的意義、神情。
字叫“寫”,最忌描。小童習(xí)字,大戒絕不許描!寫壞了不責(zé),一描改就呵斥。
描與寫,絕大分別,而今日文藝家動言“描寫”,不復(fù)理會中華古義了。
描是“依樣葫蘆”。“描花樣子”,是刺繡工序,與“創(chuàng)作”大異。“描眉畫鬢”,也可曉知是“化妝”的慢而細(xì)、重而復(fù)的“涂抹”動作。
這樣的“動作”,是書法的大忌,不可!
劣書惡札,如“算子書”,如“癡凍蠅”,如“墨豬”……就都是“非寫”,只是“描”、“抹”、“畫道道”、“堆筆畫”……而中無“寫”的用筆之成分在。
當(dāng)然,“春蚓秋蛇”,繚繞糾纏的假草書,貌似“寫”了,而中無筆意使轉(zhuǎn),抑揚頓挫,那也并非真“寫”。
畫分工筆與寫意。這“寫”又進了一步,但關(guān)鍵仍在筆須有“意”。無“意”者還是個“描”,連照貓畫虎都不夠。即此可悟,學(xué)書而首務(wù)基本功,基本功有了根底,就要從“寫”上開始領(lǐng)會,下功夫了。
寫,當(dāng)然不是“亂來”,無須多贅。
今人恐亦不知,“寫”在藝術(shù)上不限于書法;吳越古史一段佳話:越王勾踐破吳得勝,感念范蠡之大功,命以“精金”(即良銅)寫范之狀貌!
這就是今日的雕塑——哪個雕塑家還能記得他的“本行”是個“寫”嗎?
今人奇怪:雕塑講究肖似,如何是寫?
拙見以為,書學(xué)專家們,多給愛書而習(xí)學(xué)未深的新秀講講自己筆法上的心得,匡正流行的并不足為訓(xùn)的習(xí)氣和假相,而不宜太多地述說“常識”、“舊聞”,也不宜只喜撰寫鑒定真?zhèn)蔚奈淖帧菚⒖镆?#8220;古董眼光”和文物考辨上去。學(xué)人士子,最渴望的是“知識性”以外的更為豐富的實踐體會、學(xué)書歷程、認(rèn)識的提高、流弊的警戒……這對目前書壇的興旺與不斷前進,會有更大的裨益。
中華的文學(xué)理論史上,重要的一條就是“文各有體”。晉代陸機作《文賦》,南朝劉勰著《文心雕龍》,都把“文體”的區(qū)分和特色放在重點上。專家謂之“文體論”。比如作一篇莊重的頌德碑文,絕不會也不能與逍遙自在的隨筆紀(jì)事小品寫成一般“味道”。它可類推。此理易曉,但也有不大明了的寫作者,筆下的文境,千篇一面,難分彼此。所以還可以講上一講
其實,藝術(shù)也莫不悉然。習(xí)書法者,也要知道“書各有體”。
“體”是什么?體裁、體制、體統(tǒng)、體式……場合、對象、功用等等之不同,就約定了“書體”的各異(書體,在此不指篆體、隸體、草體……而言)。
比如,你給友好寫一紙書札,不但內(nèi)容詞氣,就連字跡也必然與你給某某大廈題個匾額不是同一“書體”。
不只如此,同一個“實物”,拿碑來說,碑額、碑文、碑陰,“書體”即各有其“個性”,不會混而不辨。
這樣,就會恍然:給人家寫副大對聯(lián),不僅僅是曉得須換“大號”筆,也還得明白宜寫何等書體?!确?,盡管《蘭亭》的行書名垂千古,難以逾越,可是你若將其中選字放大幾十倍組成對聯(lián)懸在大廳正面堂皇之處,卻不一定“受看”。何也?因為《蘭亭》者,只是一篇詩集的序稿,即席信筆,乘興而書——那與題聯(lián)匾是太不“合套”了。
此理雖不難明,“問題”仍然發(fā)生:至今仍有人效法清末的“碑派”書家的習(xí)氣,寫個便箋,也是“龍門二十品”的翻版……看了令人實在感覺不大自在。
這類問題,應(yīng)該與另一樁中華文藝?yán)碚搨鹘y(tǒng)結(jié)合起來思考參會——即藝事有“驚四筵”與“適獨座”的大分類。這不是哪個好壞高下的“比較”,是各有所長,各有所用,是“藝各有體”的道理。
習(xí)書之人,若年較少,工力嫩,又想“速成”,便容易走上追求“驚四筵”的路子。大筆一揮,“氣勢”張皇,若當(dāng)場表演,便可使“四筵”叫好稱雄。這種學(xué)書之道,不可為訓(xùn)。
清代宮廷里絕不去“請”鄭板橋?qū)懘蟮钌系拈郝?lián)“秋從夏雨聲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尋”。板橋有絕句云:“蠅頭小楷太勻停,??止鴵p性靈?!毕薏使{三百幅:宮中新制錦幃屏。”這就鮮亮地道出了“書各有體”的“原則性”。
“驚四筵”的審美享受較難持久,轉(zhuǎn)頭已盡;“適獨座”的魅力全在味永涵詠愈出。
我作童子時,受板橋影響不小,學(xué)他的詞,仿他的字;家里的木聯(lián)匾多是他的佳作。他的字糅合了漢隸、蘇、黃,黃的成分尤重,甚至也有石濤題畫字的影響。毛病是太作態(tài),“伸胳膊踢腿”過了火,但確有其長處。不可沒也。然而不可學(xué),學(xué)不好渾身是病。
我自幼習(xí)書,學(xué)仿的太雜亂了:顏、柳、歐、趙,魏碑名品幾乎每品都臨過;后來臨褚,習(xí)唐人寫經(jīng)。最堅持的是學(xué)右軍的筆法。右軍不是“崇拜偶像”,是千古最善于用筆的書家,稱之為“圣”,洵不為過。《蘭亭》一帖,難望以它來“驚四筵”;但在“獨座”之際,愛玩令人忘倦,其筆妙極。但勿忘記:此文稿書體也,右軍之兼擅,亦不以一帖為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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