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筱懿
圖片：選自電影《美味情緣》
M是朋友中的烘焙達人，常常聚會時帶上最新作品，讓我們既飽眼福又飽口福，大家常常開玩笑，她不開間蛋糕房真是可惜，每當這時，全職太太M便幸福微笑“都是給老公兒子做吃的練出來的”，可是那天，我們再次這樣贊美，她卻沒有半點笑容，沉默放下蛋糕。
大家問出了什么事。
M猶豫了一會，勉強地微笑：事情就出在蛋糕上。烘焙是愛好也是技能，我想用它成全點自己的小事業(yè)，回家和老公兒子商量開間蛋糕房，小區(qū)門口有閑置門面，平時銷售產(chǎn)品，周末可以給主婦們做烘焙學堂，可是，兩個男人眾口一聲反對，挺意外的。
我們問反對的理由，M說：他倆覺得開間店太耗時間，兒子馬上升初中，誰照顧孩子照顧家？這么久不工作，他們對我的能力也很懷疑。還有，開店雖然花費不大，但是畢竟是項支出，老公不同意，我也不好隨便動用錢。可是，這么多年我也就這么點自己的念想，立刻被否定，而他們的想法，無論多小，我都盡力幫著完成，這種對比多少有些失落。
M說完自嘲地笑。
成年人學會的重要本領就是在別人的家事和自己的私事上立刻閉嘴，于是，我們禮貌地沉默了。
我認識M很多年，她是這個年代賢妻良母的典范，也從來不是一個“主動”的人。她受過良好教育，原生家庭和睦，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幸福家庭的主婦，于是，她放棄做得不錯的工作，相夫教子，如果沒有這塊蛋糕，她未必覺得失落——她的一切，在外人眼里，幾乎是完美中產(chǎn)階級的樣本。
可是，坦率地說，我們卻生活在一個對職業(yè)女性和全職主婦都不夠友善的時代。
職業(yè)女性胼手砥足打拼自立的資本，減輕了未來婚戀選擇中男人的物質(zhì)壓力——能夠體面供養(yǎng)妻子兒女的男人當下畢竟是少數(shù)，但是，他們和他們的原生家庭往往要求不低，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上得職場帶得兒郎，職業(yè)女性常常困惑于家庭和事業(yè)的矛盾，讓她們驕傲的職業(yè)成功象把雙刃劍，一方面支撐了對自我生活的自主權，另一方面卻被貼上不夠女性化的標簽，賢妻良母和職場先鋒之間違和感強烈。
而全職主婦，她們的勞動成果并不太被尊重，她們是別人眼里“不上班的女人”，臆想中海量時間無處打發(fā)。可是，真正經(jīng)歷過“全職”的女人都明白，這絕不是“從前時光很慢，車馬很慢，郵件很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年代，這是個“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的年頭，打理好一個家庭不比打理好一份工作簡單，而在這種飛速的變化中，工作的丈夫與不工作的妻子很容易節(jié)奏和話題脫節(jié)，她在他眼里變成一個能力可疑啰嗦瑣碎的女人——誰讓你不能創(chuàng)收呢？誰讓你不能廣泛接觸社會呢？
這個時代男人又幸福嗎？真的不一定。如果用“掙很多很多錢并且被別人知道”作為衡量男人成功的重要標準，他們確實也挺累，只這一個要求，便把很多普通人從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折騰成面目模糊的中年。
只是，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區(qū)別是，壓力再大，生活再辛苦，男人都不會把自己人生的股份輕易出讓給別人，他們始終保持著對自我51%甚至以上的控股權，他們有獨立的愛好，有自己的朋友圈，有自立的工作，有掌握了話語權的家庭；而女人，經(jīng)歷了職業(yè)、戀愛、婚姻、育兒的各項融資之后，不斷妥協(xié)，不斷放低要求，自己持有的股權被持續(xù)稀釋，直到有一天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趕出了自我人生的董事會，自己做不得自己生活的主，丈夫、子女、父母還有很多無關緊要的人變成了她們?nèi)松拇蠊蓶|，共同決定了她的生活走向，決定她該不該上班，要不要開店，最好不要和那些自我意識強烈的女人交朋友，這是一種怎樣無奈感傷卻無力回天的負面感受呢？
1879年，挪威最偉大的戲劇家亨利克·易卜生完成了著名的社會劇《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
海爾茂律師剛謀到銀行經(jīng)理的職位，志得意滿準備大展鴻圖，妻子娜拉請他幫助老同學林丹太太找份工作，于是海爾茂解雇了手下的小職員柯洛克斯泰，讓林丹太太接替空出的位置。
可是，每一個小人物都不能輕易得罪，娜拉早年為了給丈夫治病借債，無意中犯了偽造字據(jù)罪，這張要命的字條剛巧掌握在柯洛克斯泰手里，于是，他拿著字據(jù)要挾娜拉保住自己的工作，不然就給海爾茂寫揭發(fā)信。娜拉沒有同意，她對丈夫的愛與保護心存幻想，沒有料到的是，海爾茂看了揭發(fā)信后勃然大怒，大罵娜拉是“壞東西”、“罪犯”、“下賤女人”，說自己的前程全被她毀了。
僵持中，戲劇高潮發(fā)生了，柯洛克斯泰被自己的前女友林丹太太說動，決定做個好人重新開始生活，他退回了娜拉的字據(jù)。海爾茂的危機解除了，他立刻變臉，快活地叫道：“娜拉，我沒事了，我饒恕你了，再來當我的小鳥吧?！?/span>
娜拉卻不肯饒恕他，戲劇化的情節(jié)讓她看清，丈夫在意的只是他自己的地位和名譽，所謂“愛”與“關心”，是在不妨礙自身利益的前提下順便的給予，她不過是他的玩偶妻子。
于是，娜拉結束了自己的玩偶生涯，離家獨立生活。
易卜生是世界近代社會問題劇的始祖和商人出身的作家，這部劇我看過不同譯本，有點像一個男人寫的婚姻寓言，難得的是，它很真實地描繪了婚姻與愛情在男人生活中的位置，男人面對危機真實的心理變化，以及一個婚姻中的女人從愛護、信賴到反思和頓悟的過程：和平年代，繁榮能夠掩蓋一切問題；生活略有分歧和波動，自立的資本就成了謀生的基礎。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做過一場《娜拉出走后怎樣》的演講，說娜拉的結局“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當一個女人不掌握自己人生的控股權時，其他奢望都是笑話。
愛情和婚姻說到底是彼此的成全。
男人需要的走四方的時候，很多傳統(tǒng)教育的好姑娘都會對他們伸出雙手：“親愛的，去吧，我等待你?！笨墒牵斉诵枰臅r候，有多少傳統(tǒng)的好男人會對她們伸出雙手說同樣的話呢？
世界習慣了女人的退讓和容忍，心安理得又潤物無聲地收購著女人的人生股權。
我們對M的問題持續(xù)沉默，打破安靜的是N，一位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女朋友。
她聲音輕柔地說：親愛的，你確實很想開店嗎？如果你確定，你看這樣好嗎，和你老公商量一下，資金方面我們各出50%，我請公司企劃部協(xié)助你選址開店和推廣，你不至于沒有幫手太忙亂，既能照顧家庭，也是我們的一項小投資，可以嗎？
我不知道M會怎樣決定，或許N給了她一個回購部分自己股權的機會。
而N，她不用咄咄逼人，也不用尖銳刻薄，她明白自己掌握著生活51%的控股權，所以能在生活的董事會上淡定微笑：這件事這么決定好嗎，大家給點建議和幫助吧。
保持對自己的控股權，并且，和那個不總想著收購你的人在一起。
作者：李筱懿，女性主義作者、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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