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是這么說的:“我把鑰匙都擱這兒。明天我動身之后,克立斯替納會來給我收拾我從家里帶來的東西。我會叫她把東西寄給我?!?/p>
丈夫小狗子似的卑躬屈膝,苦苦哀求她留下來,他甚至還搖尾巴說:“可是我總得給你寄點兒錢——你手頭不方便的時候我得幫點忙?!?/p>
娜拉驕傲地擺手:“什么都不用寄!我不接受生人的幫助。”然后挎著坤包,大義凜然地走出家門,凈身出戶,留下丈夫一個人,“雙手蒙著臉”,悲痛欲絕。
戲劇就這么結(jié)束了。
一百多年后,我們真是不能理解:娜拉跟海爾茂結(jié)婚多年,最后混的個凈身出戶,把全部財產(chǎn)留給丈夫一個人享用,這簡直是喪權(quán)辱國,算哪門子的勝利?她出門的時候,至少應該扛走半個房子!
當然了,文學追求美學效果。娜拉兩口子在舞臺上狗打架似的搶房子爭財產(chǎn),易卜生可能覺得不甚美觀。于是他讓娜拉大聲宣布:“現(xiàn)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然后彪呼呼地凈身出戶——寶相莊嚴,不可逼視。至于娜拉是不是吃虧,他就不管了。
一個場景“BIAO”的一聲跳進我腦海。下次人藝小劇場上演《玩偶之家》的時候,全體觀眾在最后一幕結(jié)束時應該站起來,大聲喊:“娜拉,你媽喊你回家分房子!”這才是打倒易卜生這些偽女權(quán)主義者的正義吶喊。老易想騙我們凈身出戶,沒門!
當然,易卜生如果在場,也許會困惑:這幫家伙為什么對房子這么敏感?他不知道,這些年中國人已經(jīng)蛻變成一種類似烏龜?shù)纳铮瑢ψ约涸⑸碛趦?nèi)的外殼有一種血濃于水的情感。那些挪威人沒有婚房傳統(tǒng)、沒有戶口制、沒有小產(chǎn)權(quán)市場禁入制,對此可能無法理解。
但是坦率地說,娜拉她媽也可能會讓女兒白跑一趟。
按照新的《婚姻法》司法解釋,房子分割可以分成四種情況:1. 如房子是婚后小家庭購買的,那么娜拉可以分一半。2.如房子是海爾茂的婚前財產(chǎn),娜拉無權(quán)分割。3.如房子是海爾茂的父母全款購買,即便是登記在海爾茂名下,娜拉也無權(quán)分割。4.如房子是婚前海爾茂付的首付,婚后還的房貸,那么娜拉可以得到還貸部分的50%。如房子增值了,海爾茂還要“酌情”給她補償。比方說:海爾茂按揭了一個90萬元的婚房,自己掏錢付了30萬元首付?;楹螅瑑煽谧舆€了60萬元房貸。離婚時,房子漲到了300萬元。那娜拉可以得到一筆賠償,下限是房貸的一半 —— 30萬元,上限是100萬元(30萬元加上70萬元的房產(chǎn)增值)。
老實說,單看這個法律條文,我覺得相當公平(只有“酌情”這條我覺得不妥。這沒有什么好“酌”的,就該按溢價補償)。但中國女人并不買賬。我搜索了一下對新司法解釋的評價,發(fā)現(xiàn)絕大部分是負面的。大部分人都批評說:這個司法解釋太偏向男人了,沒有照顧弱勢女性!
我得說:這些批評是有一定道理的。我絕不認為女人在智力、能力上天生不如男性。但是,在中國女性確實是弱勢群體。她們的弱勢主要根源于一件事:在家庭上投入了過大精力,以至付出巨大的機會成本。
我看過一份《都市女報》在濟南做的抽樣調(diào)查報告,里面顯示:女性每天的家務勞動時間超過2.8小時,是男性的兩倍多。受訪女性平均承擔了七成左右的家務勞動,30%多的女性甚至干了八成以上的家務。這當然影響到了她們的職業(yè)規(guī)劃。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許多女性甚至放棄了工作,做起了全職太太。而且這個比例還在不斷攀升。
對女人來說,這當然也有好的一面。我的女同事就曾咬牙切齒道:“逼急了老娘不干了,回家讓老公養(yǎng)著去!”大家聽了肅然起敬,覺得人家是有退路的人。我要是也大聲宣布:“逼急了老子不干了,回家讓老婆養(yǎng)著去!”大家就會對我鄙夷一笑,暗道HR沒眼,讓這么沒出息的一個貨也混進來了。
但這樣的放棄畢竟是一種犧牲。我沒有歧視家庭主婦的意思,也樂于承認她們的工作和上班一樣有價值。但要是離婚了,你提著雞毛撣子去應聘,說自己雖然已經(jīng)20年沒上班了,但是擅長打掃衛(wèi)生、相夫教子——那HR要給你提供一個位置,是很困難的。這些前全職太太的經(jīng)濟會出現(xiàn)大問題。
不少國家意識到了這一點。提出了離婚補償制度。最極端的就是日本了。日本在2007年出臺過一個法律:全職太太離婚,最高可得到丈夫一半的退休金。這是對她們很好的保障,也更刺激了日本女性當全職太太的熱情。
中國很多女性主義者呼吁中國向日本學習。我不想對此說壞話,也不反對中國效仿這條法律。但我想提醒一下女性朋友:這樣的法律最多讓男人不敢隨便拋棄你,但絕不意味著平等。它把女人當成弱者保護,而不是把女人當成強者培養(yǎng)。世界經(jīng)濟論壇曾對115個國家做男女平等程度調(diào)查,以女性所占資源比例排名,115個國家中,日本名列80。日本的家庭模式絕不是健康的、平等的。
沒名氣的作者寫文章,往往要找名人撐腰。我文章里就經(jīng)常提莎士比亞說過這,孔子曰過那。反過來就不一樣了。莎士比亞在劇本里就絕不會提:“遠東優(yōu)秀寫手押沙龍說過什么什么,所以想來是不錯的。”嗯,這次我要引用的是法拉奇。偉大的法拉奇在小說里,描寫過一個女兒的回憶?!八赣H說的話令她終生難忘:你絕不能做我現(xiàn)在做的事!你絕不能成為人母!成為人妻!你一定要去工作!去工作!去旅行!去全世界!全世界!”為了工作就要放棄做人母,為人妻,這實在是很艱難的選擇。有人會說: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樣的夢想。是的,確實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樣的夢想。但每個有這樣夢想的女人,都有權(quán)利公平地追求它。
是不是女性的生理特征,決定她們就適合往家庭投入更多的——比男人更多的精力?并不是這樣。瑞典就是一個例子。在世界經(jīng)濟論壇的調(diào)查里,瑞典女性地位排名全球第一。她們絕大部分在結(jié)婚后依然工作,而且成績不錯。據(jù)統(tǒng)計,在瑞典的對外貿(mào)易活動,女性創(chuàng)造的價值占了近60%。瑞典女人能和男人一樣工作,原因也很簡單:瑞典男人分擔了家庭勞動。瑞典法律甚至規(guī)定:生完孩子后,父母必須輪流休產(chǎn)假,在家照顧孩子,以減少女性單方面的負擔。我有位同學在瑞典呆了很多年。據(jù)他觀察,瑞典大街上到處是推著嬰兒車跑來跑去的男人,給小娃娃換尿布的時候動作嫻熟老練,不輸干練的老媽子。
“男主外女主內(nèi)”不過是一種文化安排,而不是什么必然。中國的女權(quán)發(fā)展是在一個十字路口。它會變成哪種模式,我不知道。但我有一個兩歲的女兒。我在想:她長大了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她會像某些日本女人那樣:主持家務,等著老公喝得醉醺醺地回來,盤算著一旦對方膽敢離婚就拿走這混蛋一半退休金?抑或她會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夢想,夫妻兩人共同成長,共同照顧家庭,合則相濡以沫,不合則忘于江湖?
我真的不知道——雖然我衷心地希望她能選擇后者。
我不想反對那些批判新司法解釋的人。我支持她們,真的。但是,我只有一個小小的疑問在涌動:你們想要的這個東西也許不賴,但你真能確定它的名字叫女權(quán)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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