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憶古追思，是中國人的一種獨特的民族情結(jié)，也是我們一種溫馨的生存方式，正如節(jié)目中易中天在追述查找自己的家族歷史后所說的那句話一樣：“由此，我想到的不僅是我的生世之謎，更是生命之謎”。
面對父輩，可能今天我們看到的他們是一個個遲暮的老人，甚至有些都已成為記憶中的一抹身影，一張面孔，一個名字。我們是否曾經(jīng)意識到，他們是一個個擁有豐富故事的生命，而那些故事則涵括著我們自己的存在……
我們是一個重視記憶的民族。從殷商時期開始，我們就有了文字記載，今天，甲骨文傳遞著來自遠古的信息。至少從西周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起，我國就有了按年記錄的歷史，此后進一步發(fā)展到逐月甚至逐日。
官方記錄歷史，民間記憶也從未斷絕。我們有數(shù)千年修族譜、家譜的傳統(tǒng)。即便很多現(xiàn)代人對這一切早已陌生，只要愿意，也總能找到追根溯源的切入口。例如，每個姓氏背后都有一串串長長的起源、變遷史，搞清楚大致的來龍去脈，不算太難。
在世界各大古文明中，唯獨我們的記憶延綿不絕。眾所周知，如今的埃及人不是古埃及人，希臘人也不是古希臘人，因為他們的記憶鏈條都曾中斷。中國人卻仍然是中國人。
記憶有多重要？人們愛說時間像一條河流，變動不居、永遠流淌。因此，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而記憶如同流水下的巖礁，或若隱若現(xiàn)的標桿，它告訴我們：闖過哪些激流、繞過哪些險灘，何處的風景值得留戀、何處的航行造成創(chuàng)傷。由此，我們能在時間的長河中尋覓到自己的位置。如果失去了記憶，我們將只能前行，而忘了為何出發(fā)。
“為何出發(fā)”是意義的來源。一場只記得終點而忘了出發(fā)點的旅程，又有什么意義呢？這樣看來，我們的祖先真是英明。他們發(fā)明文字，似乎主要是為了更好地記憶。于是我們擁有了浩如煙海的正史和野史，官方記載和私家記憶。
但其實，就算是珍愛記憶的民族，記憶的脆弱性也未曾改變。大到時局的動蕩，小到家庭、個人的遭遇，都會使記憶鏈條上的某一環(huán)缺失。當我們回望的時候，那一環(huán)便只剩下空白。河水尚有可能倒流，時間卻不可能逆行。缺失了就缺失了。
這百余年來我們的確缺失了很多記憶。由于轉(zhuǎn)變太迅猛，我們經(jīng)常處在一種“激流勇進”的狀態(tài)。尤其是這二三十年，我們要趕時間，要做很多事，前行最重要。我們眼看著記憶在我們之內(nèi)和之外消散，感到有點惋惜，但來不及珍重。
好在長河中既有激流段，也有寬闊平靜的地方。在疾馳了許久以后，終于有人準備停下來，找一找、聽一聽、記一記。
2009年齊邦媛的《巨流河》在兩岸三地流傳。齊邦媛1924年生于遼寧鐵嶺，父親齊世英曾留德，歸國后努力奮斗，卻郁郁不得志。書中記錄的家族記憶史堪稱中國近現(xiàn)代歷程的縮影，引人唏噓。
在此前后，一股“口述歷史”的熱潮由醞釀而澎湃。很多地方推出了口述史項目，2012年，崔永元以自己的名字創(chuàng)辦了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并開設(shè)“口述歷史研究公選課”。上海外灘則出現(xiàn)了一家“年齡博物館”，收集外灘社區(qū)老年居民的故事。
在“核心家庭”成為主流的當下，人們卻一再回望家族記憶。那段記憶被遮蔽得太久，以至于我們每個人都難以在時間的長河中給自我定位。因此必須重新尋找。接下來，你將看到易中天、孫元、止庵等人是怎樣打撈他們的記憶的。怎么樣，有沒有動心，想返身搜尋屬于自己的家族記憶？
易中天：歷史原來是可以觸摸的
2013年8月，易中天來上海書展發(fā)布《易中天中華史》系列的第四卷《青春志》，同時還帶來了一本特別的書——《資金運動會計理論》。這是他的父親、會計學家易庭源的遺著。當時，易中天對父親的任勞任怨、勤儉奉公頗為感慨，并惋惜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憾恨。
本以為就這樣結(jié)束了，沒想到卻只是開始。4個月后易中天在成都做活動，回賓館不久，傳真機里忽然傳來文件，拿起來一看，竟是一份“死亡名單”——死者全部姓易，最大71歲、最小1歲，約百來人，死亡時間都在1939年9月23日。
發(fā)傳真的是位學者，他告訴易中天：“想知道真相嗎？請你到營田來?！?/span>
易中天立刻動身，抵達湖南岳陽的營田鎮(zhèn)。憑借當?shù)貦n案和“家庭文物”，他搞清楚了易家正是抗戰(zhàn)中“營田慘案”最大的受害者。而他的家庭，只因判斷準確于前一晚離開，才逃過一劫。對這段家族史，易中天聞所未聞。
此后，他又在歷史研究人員的帶領(lǐng)下，歷時十幾天，輾轉(zhuǎn)十座城市，搜尋易氏祖先的蹤跡。整個過程仿佛“破案”，懸念一個接一個。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太爺爺與晚清名臣郭嵩燾、二爺爺與辛亥革命領(lǐng)袖黎元洪、母親與民國總理熊希齡，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他還去了趟越南——他的先祖曾戰(zhàn)死在那兒，往下數(shù)到易中天，恰好十八代。
這番尋祖之旅作為央視紀錄片《客從何處來》的首部播出后觸動人心。易中天感嘆：“當我在圖書館翻閱那些泛黃的檔案，當我在昏暗的燈光下聽專家講那過去的故事，當我在寒冷的香山尋訪母親的足跡，當我在古城墻下遙想祖宗的音容，忽然覺得歷史原來是可觸摸的。”
馬未都：家族的偶然構(gòu)成了民族的必然
收藏家馬未都出生于軍人家庭，在軍隊大院長大。其父馬丹林的老家在山東鏌铘島，原本是當?shù)氐囊幻胀ń處?，卻忽然投筆從戎，參加抗戰(zhàn)。他曾和鬼子拼刺刀，在臉上留下了傷疤。不過馬未都小時候一直沒想明白，父親為何做此選擇？后來父親逝世，也就沒了機會。
2013年底，同樣借助《客從何處來》的拍攝，馬未都也開啟了尋根之旅。真相隨著尋找漸漸浮出水面：1944年8月，一顆日式水雷從濟州島漂來，炸死了小島上的幾十個人，包括馬未都父親年僅9歲的弟弟。隨后，其父離家參軍?！拔蚁敫赣H一定從中悟出了一個道理：人不能無意義地死去?！?/span>
馬未都繼續(xù)探訪。他的動機是：“我想了解他，了解我的祖先，換句話說，了解我自己。知道我是誰。”他來到母親的老家——山東利津縣。他發(fā)現(xiàn)先祖曾經(jīng)在那里做鹽商，富甲一方。但因黃河改道，家道中落，到頭來繁華化作了塵土。由此一步步回溯，馬未都勾勒出一部完整的家族史。
這趟旅程讓馬未都找尋了父親和母親各自的生命軌跡。“通過尋根，能夠看到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求，這些追求放在一個民族的大背景中，其實每一筆都精彩，每一筆又都沒那么精彩，但是構(gòu)成了一個精彩的民族史，看似偶然的家族歷史，構(gòu)成了我們民族的一個必然。”
瞿筱葳：讓時光倒流的祖母味道
和易中天、馬未都相比，瞿筱葳是個普通人，她的奶奶更普通。然而一場旅行、一本書，讓普通的人和事也泛起不一樣的光彩。
說起來，瞿筱葳的尋找和奶奶的廚藝有關(guān)。她生長于臺灣，由奶奶一手帶大，從小，奶奶就做各種各樣好吃的給她。印象深刻的，有腌篤鮮、上海菜飯、紅燒肉等。尤其是每逢端午節(jié)，奶奶都要包“上海粽”，全家人其樂融融邊吃邊聊。
很長一段時間，瞿筱葳只是享口福，并沒有深究其背后的密碼——奶奶的精湛廚藝打哪兒來？又想傳遞怎樣的訊息？直到2009年奶奶去世，她陷入悲痛。悲痛導向思考，瞿筱葳想留住些什么?！皩?，她想追尋奶奶的足跡，探究她制造的那些美味來源于何處？”她申請了“云門流浪者計劃項目”，背起行囊出發(fā)。
用自己的腳步，瞿筱葳拼湊出奶奶徐留云一生的軌跡。原來，老人家出生并成長于上海，二十歲出頭時抗戰(zhàn)爆發(fā)，千里尋夫到四川。期間的艱辛曲折，瞿筱葳通過親身體驗，略有體會?？箲?zhàn)后奶奶隨爺爺回滬，本想安居樂業(yè)，但沒安穩(wěn)幾天，年近三十歲的她便隨丈夫移居臺灣，落腳于五方雜處的眷村。
一路上，瞿筱葳細心感受，也鉤沉出奶奶的“菜譜地圖”。她終于明白了一件事：“她用二十一歲前在故鄉(xiāng)學會的菜色，做了一輩子給我們吃。這是奶奶的心意。”
如今，瞿筱葳最懷念奶奶當年的咖喱牛肉面。不止她，家人們也總是在猜，奶奶煮咖喱牛肉面用的是哪里的咖喱粉，這么香這么好吃？“可惜，總是找不到也沒機會再問，成了‘家族懸案’?！绷钊诵牢康氖?，瞿筱葳繼承了奶奶的某些廚藝，“如果時光倒流，我希望能端上一碗我煮的腌篤鮮給奶奶鑒定，讓她知道，她的手藝我保留下來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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