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寅年
(閱讀研究者,新閱讀研究所執(zhí)行所長,新閱讀讀書會發(fā)起人,編著《一生用來做教師》。)
一
有一則另類名詞解釋說:“藏書家——讓書籍睡在家里,自己在門口守夜的人?!?/span>
這無非說明藏書家是個走火入魔的愛書人。美國有人寫過一本講藏書家的書,書名干脆就叫《文質(zhì)彬彬的瘋狂》。
宋代史學家司馬光就愛好藏書,他也多次教導自己的兒子說,做生意的人聚集錢財,有學問的人就要收集圖書。
藏書家,應該說是愛書人可以冠冕堂皇地說出口的一項職業(yè)。嚴格地說,愛書人只有一少部分會成為藏書家,而藏書家是最鐵桿的愛書人。
我也是個愛書人,因此,我最想干的第二個職業(yè),就是藏書家,但可惜的是,這輩子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
我日常最愛做的事就是逛書店,逛書攤,逛書市,看到好書,不顧囊中羞澀買到手,然后辛辛苦苦扛回家,放到書架里,坐在書架前喘著粗氣,怎么看怎么舒服。
時常被家人質(zhì)疑,買那么多書能看多少啊?
人們也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問:藏書家收藏幾輩子都讀不完的書,究竟是在干什么?
《世說新語》里說有個叫阮遙集的特別喜愛收藏木屐(木底鞋),家中收藏收藏了幾千雙。這位藏鞋家?guī)锥雀袊@:不知這輩子能穿完幾雙啊?
阮遙集的感嘆,暴露了他并非合格的藏鞋家。他對他的藏品的考量還處于功用的原始狀態(tài),而不是收藏的愉悅和藏品的藝術性。
對于每個藏書家來說,他首先要面對的是人們的疑問。
寫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單向街》的德國哲學家瓦爾特·本雅明,被稱為“歐洲最后一名知識分子”,他就是藏書巨多的人。
有人曾問本雅明:“你讀過自己所有的藏書嗎?”本雅明回答:“不到十分之一”, 但本雅明反問那人:“難道你用過你收藏的所有名貴瓷器?”
與那些收藏古董的收藏家們相比,收藏家的收藏動機的機理是相通的。
本雅明在《發(fā)達資本主義的抒情詩人》中,對收藏的愛好進行了解釋,他說,收藏者并不像購買會升值的股票那樣把收藏品當做一種會帶來利潤的東西;相反,他把它們收集起來,置于自己的關懷之下,從而把它們永遠從市場上分離了出來,恢復了它們自身的尊嚴和價值。
一個叫阿路易斯·哈恩的人在一篇文章中說,收藏家往往對藝術有強烈的親和性,藏書家肯定也不例外。對于他們來說,書不僅僅是文本或知識載體,而且還是藝術品。
其實,藏書對于藏書家來說,既是一種精神享受,同時也是一種不可遏制的物欲。這種物欲的貪婪,與愛財?shù)娜藢疱X的收藏有時并無二致。但面對愛財?shù)娜?,藏書家從來都具有天然的道德?yōu)越感。
德國出版家兼藏書家盧修斯在《藏書的樂趣》一書中對收藏行為做了正反兩面的評價,正面評價是收藏使得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得以保存,并得到畢恭畢敬的呵護;而反面評價是,收藏的原動力是一種貪欲,收藏家意欲建立一座寶庫,這座寶庫任何人不得靠近,有時甚至包括他自己。
二
博爾赫斯在《關于天賜的詩》中曾說:“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有書的地方是那么美好,藏書家的內(nèi)心一定是把自己看作是上帝了,書的上帝。
在藏書家眼里,書是有生命的。不但是有生命的,而且還會把它們當作老婆和情人來看待的。
董橋在《藏書家的心事》一文中有這樣一大段話,說得很有意思:
人對書真的會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關系有點像。字典之類的參考書是妻子,常在身邊為宜,但是翻了一輩子未必可以爛熟。詩詞小說只當是可以迷死人的艷遇,事后追憶起來總是甜的。又長又深的學術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點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當然還有點風韻,最要命是后頭還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罷休!至于政治評論、時事雜文等集子,都是現(xiàn)買現(xiàn)賣,不外是青樓上的姑娘,親熱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倒過來說,女人看書也會有這些感情上的區(qū)分:字典、參考書是丈夫,應該可以陪一輩子;詩詞小說不是婚外關系就是初戀心情,又緊張又迷惘;學術著作是中年男人,婆婆媽媽,過分周到,臨走還要殷勤半天怕你說他不夠體貼;政治評論、時事雜文正是外國酒店房里的一場春夢,旅行完了也就完了。
正象戀人之間的感情互相占有一樣,藏書家與藏書之間的微妙關系,有時還真難看出是誰占有著誰?!安貢遗c他的占有物之間不可思議的關系……物對于人的價值首先不在于它的功能,也就是它的實用性,而在于人可以將它看成它自己命運的活動舞臺,從而研究它,愛護它。”(盧修斯《藏書的樂趣》,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
真正的藏書家,把他自己藏書,肯定是看作與自己生命極為相關的情人了。
公道地說,藏書家往往是各不相同的。他們收藏的目的是不同的。
清代學者洪亮吉在《北江詩話》中,將藏書家分為五等,他認為,“考訂家”是研究學術,“校讎家”是整理古籍,“收藏家”類似圖書館,而“賞鑒家”是玩賞古書,“掠販家”是買賣古書。
在我看來,這個世上,藏書家無非就三類,一類是搜羅收藏稀有圖書,為了做學問;一類是尋覓收藏精美圖書,為了當藝術品擺放起來;一類是獵奇收藏珍品圖書,為了囤積將來賣個好價錢。
我們可以把這三類藏書家分別稱之為書的學問家,書的藝術家,書的商人。
其實,即使是作書的商人,也可以算作是高雅些的儒商了,因為他們對圖書知識的了解往往不亞于一般學者呢。
人們往往把藏書當作是富人的娛樂活動。
對于藏書的資格是否與有錢相關,在網(wǎng)上是有爭論的。
一種觀點是藏書家首先要有錢,越多越好,沒錢一定成不了藏書家。要藏書,就得是有錢的閑人。愛書的人,經(jīng)濟如果寬裕,誰不想收藏大量好書。
而另一種觀點更強一些,認為經(jīng)濟即使不寬裕,也可以收藏好書,因為藏書是靠長時間積累的;關鍵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藏書,錢并不是最關鍵的;有錢人往往是不藏書的,藏書的人往往是沒錢的;甚至有人說“富人藏嬌,窮人藏書”。
也有人說,當個藏書家,必須具備四個條件:有心(恒心和毅力),有閑(充裕的時間),有識(相關的基本知識),有錢(小康水平)。錢并不是主要因素,但它會在某個具體的事件中起關鍵作用。
大藏書家,是需要有大筆金錢作靠山的。媒體曾報道過一位藏書家,收藏有8000多部7萬冊古籍善本,每年用于買書的錢達600萬,而這些錢占這位藏書家年收入的90%。非有錢人是斷成不了這樣的藏書家。
現(xiàn)實情況是,很多富人不怎么讀書,但往往也會做出讀書人的“門面”,豪華的房間里的豪華書架上,擺放著豪華的圖書。
其實,多數(shù)聚書的人,還是實用為主,精神享受參雜其間的。對于藏書,多不講究版本善本之類的,所藏之書也并非都要讀,但是在需要書的時候,一定要能找到你要用的資料。
三
在文化傳承上,作為私人藏書的藏書家是有著歷史貢獻的,他們往往被看作虔誠的文化保護神。“無數(shù)的文化物質(zhì)遺產(chǎn),如果不是古往今來的收藏家在它們?yōu)l臨滅絕的緊急關頭收藏和保存它們,它們早就失傳了?!保ūR修斯《藏書的樂趣》,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
大家熟知的寧波天一閣,是明朝從兵部侍郎位上卸職還鄉(xiāng)的范欽,為保存藏書而建的。藏書最多時達七萬余卷。其子孫世代遵祖訓嚴格保護圖書,到了清代,乾隆皇帝修《四庫全書》,從天一閣調(diào)用所藏之珍貴圖書達638種,成為獻書狀元。范家為保存文化火種做出巨大貢獻,直至今日。
類似的私人藏書樓還有很多,比如八千卷樓等等。
藏書家對于傳播圖書也是有貢獻的。比如明末清初江蘇常熟的大藏書家毛晉,他的藏書樓名叫“汲古閣”,他不象別的藏書家得到善本便決不示人,而是一有所得,就開坊刻印,以廣傳世人。
藏書家也有不吝嗇的,三國至晉年間,杭州藏書家范平和他的孫子范蔚,有大量藏書,就連《晉書》都說他們有7000卷圖書,但他們不私藏,而是供人借閱,遠近而來的讀者,駱繹不絕。
明代江蘇藏書家李如一喜歡古書,耗盡千金收集書籍。每得一好書,必召友人來。如需借閱者,都慷慨允之。他曾說:“天下好書當與天下讀書人共之。古人以匹夫懷璧為有罪,況且書比璧玉更為寶貴,我豈敢占書為己有而獲罪呢?”
藏書家,真可以稱得上是文化的富翁。
其實,藏書家的故事,正如他們所收藏的書籍一樣,汗牛充棟。
藏書家視書如命,保護圖書就象保護自己的家人一樣,甚至比保護家人還用心。
《卡爾諾瓦是個書癡》里寫了很多愛書人和藏書家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說英國作家埃維林·沃在“二戰(zhàn)”時,當倫敦被德國空軍猛烈炮轟的時候,這個熱愛文學的作家,讓人把他的書全部運到鄉(xiāng)下安全的地方,卻讓他的兒子留守在倫敦。
南宋詞人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都愛書如命,藏書多達幾萬卷。當金人南侵,他們舉家攜衣物、書冊、卷軸裝車逃難。迫不得已時,他們?nèi)拥粢挛?、輜重,而對書籍、拓本則“寧自抱負,與身俱存亡”,把書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寶貴。
還有一個故事,說清代藏書家黃丕烈,不僅每到歲末自己都要舉行盛大禮儀進行祭書活動,而且為書而生病。他得到宋代寫本的《周易集解》 10 卷中的第一卷,而其余9卷為友人陳鱣所得。黃為此急得生了一場大病,病危時也不肯把首冊轉(zhuǎn)讓給陳鱣。陳鱣重友情,為救黃的命,遂將該書的其余 9 冊全部讓給了黃丕烈。黃得書后大喜,病居然很快就好了。
越劇《藏書之家》有一段戲叫“三跪求書”,故事講的是天一閣收有李贄的《藏書》,而另一本《焚書》卻不幸流失,多年來天一閣主人范容一心想尋得《焚書》,以求雙書合璧。當他聽說孫知府手中有《焚書》,為籌集書款不惜變賣田地,他的嫂子也慷慨拿出自己的嫁妝,但是那個孫知府就是不肯出手。最后,范容不得不“三跪以求”,最終得到那本書。
四
花上了全部心思,甚至用生命換來的書,肯定要好好保護了。
明代的浙江藏書家虞守愚,嗜書如命,有圖書多達幾萬冊。他將書樓建在一個水池的中央,用一條長木板作獨木橋,每到晚上便將木板抽掉,并聲稱:樓不延客,書不借人。
天一閣創(chuàng)始主人范欽去世前,給子孫們定下規(guī)矩,天一閣書庫門上的鑰匙,由每房子孫各掌管一把。如要開門,須各房子孫到齊方可。閣中書籍概不借外人?!胺瞧貢?,即子孫亦不得登閣”。范欽的后人們嚴守族規(guī),決不輕易讓人進入天一閣。
整個清代,能夠幸運踏入天一閣之門的只有大儒黃宗羲、萬斯同、阮元等寥寥數(shù)人。據(jù)說黃宗羲作為第一個以外姓人的身份進了天一閣,看著空曠的樓上疊放著的典籍,他由衷慨嘆:“嘆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
據(jù)說,在嘉慶年間,寧波知府的侄女錢繡蕓非??釔圩x書,為了得到登上天一閣讀藏書的機會,嫁給范氏后人為妻??墒牵都矣小皶怀鲩w,女不上樓”的嚴格規(guī)定,使得這位范氏兒媳,近在咫尺,卻從未登上天一閣,最后,抑郁而終。
清代著名藏書大家瞿紹基,一生淡泊仕途,惟喜讀書、藏書,隱居常熟南塘,藏書十萬冊。乾隆幾次巡視江南,都到瞿家看書。光緒喜好古籍,多次派人到瞿家借書。有一部書光緒很想要,以封三品官、給白銀30萬兩為交換條件。瞿家人以先朝頒有詔書,不便出賣為由謝絕了,光緒只好作罷。
中國藏書家確實令人感嘆!
但更令沃感嘆的,是2008年7月的一篇報道。
報道寫巴中的一位名叫陳光偉的農(nóng)民,僅有小學文化,30年前,他便開始走村串戶收破爛,收到好書,他總是舍不得賣掉,而是像寶貝一樣珍藏家中。
1997年,陳光偉用收來的書籍開辦了一家免費圖書館。為將圖書館辦得更好,這個鄉(xiāng)村“破爛王”花掉了28年積蓄,買回數(shù)萬冊圖書。
對好書,他不惜一擲千金,對自己,卻連10元錢的襯衣也舍不得買。免費圖書館開辦11年來,前來借閱圖書的讀者高達20萬人次。
這位農(nóng)民也應該算是一位藏書家,他讓我不由的想到了武訓,那個寧可行乞也要辦義學的人。
其實,做個有價值的藏書家,還是能夠做到的,就看你是否愿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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