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誰最中國」
圖片 |「來自網(wǎng)絡(luò)」
封圖 |「-demonhuizi-」
即使早就過上了吃肉自由的日子,可年年臘月底,還是莫名地饞一碗老家的殺豬菜。“二十六,吃肉肉?!庇洃浝锏男r候,是外婆抱著我坐在搖椅上,念叨那首臘月歌,每當(dāng)念到這句時,外婆總會停頓一下,低頭輕輕問我,“饞肉了嗎?等到了臘月二十六,咱們就吃肉!”小孩子不懂習(xí)俗的來由,只兩眼放光地期待著,像期待年夜飯一樣,期待過年前那場儀式感十足的宴席。歲月輪轉(zhuǎn),滄海桑田,而臘月底那頓轟轟烈烈的殺豬菜就像一個味覺的錨點,無論走到哪里,一盆殺豬菜,就是家的味道,就是年的味道。作家遲子建寫東北舊事,什么開江魚粘豆包,全部一筆帶過,只有殺豬菜是永恒的主角。在大雪紛飛的寒冬臘月,只有浸滿肉湯的酸菜與一盆接一盆的大棒骨,最值得成為過年的盼頭,成為生活的念想。“我家二十六殺豬,到時候早點過來!”臘月過半,村里人路上打照面已經(jīng)無需寒暄,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既是請人幫幫忙好干活,也是一種喜氣洋洋的“炫耀”,“炫耀”家里年貨充足,人氣也旺,年過的喜慶,來年更有奔頭。殺豬當(dāng)天,仿佛太陽都比平時出來的大些,請好的殺豬師傅和來幫忙的兄弟妯娌早早就到了,人人頭上頂著一團火似的,不需要有誰指揮,女人們洗鍋架柴,男人們卸肉褪毛,小娃被大人們的吆喝從床上拽起來,來不及洗臉就跑到院里湊熱鬧,大一點的孩子反倒不敢看了,老老實實坐在炕上剝蒜,肥嘟嘟的蒜瓣堆成小山。手腳最利索的人是灌血腸的不二人選。豬小腸小心搓洗,既要去除臟污,又要保持完整,冒著熱氣的新鮮豬血灌進小腸,繩子扎緊,盤進蒸鍋,擁有了率先占領(lǐng)一方灶臺的資格。大案上切成細絲的酸菜已經(jīng)靜候多時,像洞房里的新娘,內(nèi)心既酸澀又期待地等著還在蔥姜沸水里周旋的五花肉,吉時一到,雙雙下鍋,大火燉煮,燉到滋味融合,鍋蓋一揭,豪情萬丈。白煙帶著香氣“騰”地彌漫開來,撲到每個人的臉上,叫人剎那間愣住了,香傻了,香得不知道說什么,只哇哇地嘆著,嘿呦!嘿呦喂!男女老少趕緊上桌,杯盤碗盞擠擠挨挨,高粱酒清冽醉人,與蘸滿蒜泥的白肉一起送下肚,不消幾盅,就能把一上午的疲憊驅(qū)散得一干二凈。胃口早就打開了,人人都是奔著這鍋肉來的,誰也別客氣,誰也別端著,敞開了吃,白肉吃的差不多了,大棒骨也燉好了,大家邊聊邊啃,聊得風(fēng)生水起,吃得滿面紅光。小孩子吃夠了肉,捧著澆了酸菜肉湯的大碴子紅豆干飯,呼嚕呼嚕地給這頓大餐收尾,外屋里觥籌交錯的聲音大的能掀翻屋頂,也不妨礙吃飽了飯的小孩順勢躺在溫暖的炕上,睡個滿足的午覺。不管是對于大人還是小孩,這都是十足值得期待的一天。它像是大年夜的預(yù)演,一曲活色生香的前奏,亦是給過去辛苦勞作一年留下的,華麗鏗鏘的注腳。割下來的肉皮刮干凈油,熬成豬皮凍,是接下來這幾天餐桌上一定會出現(xiàn)的涼菜;卸下的豬頭、豬蹄要留到二月二龍?zhí)ь^時,再大快朵頤;除夕夜包白菜豬肉餡的餃子,用的是拜托給雪地“保管”的后腿肉;而豬背上的肥膘煉出的豬油,更是儲存在壇子里,平時燉豆角、燉干菜放一點,提香一絕,省著些吃,吃到來年入秋都沒問題。長大之后認(rèn)識了天南地北的朋友,年底聚到一起聊天,才發(fā)現(xiàn)臘月宰年豬,是許多地方都有的習(xí)俗。大家有著相似的儀式感,對宰豬日的狂歡氛圍有著相似的記憶,當(dāng)然也對如何將一只年豬“物盡其用”有著相似的堅持。在西北,割下來的豬肉是要做成肉臊的。挑塊合適的豬肉,切丁,與姜末一起下鍋小火煎,煎出油脂,再加鹽五香粉干辣椒調(diào)味,反復(fù)翻炒即成。臊子儲存在壇子里,讓油封著,即使常溫下也能保存很久很久。這臊子,就是吃面時澆在上面的那勺鹵。西北的面條天生麗質(zhì),只有肉臊才能與之相匹。每每要吃臊子面,就從壇里舀一大勺出來,配以黃花菜、木耳、炸豆腐塊、蒜苗、韭菜,熱熱鬧鬧一碗,酸香撲鼻,十足開胃。湖南朋友說,一只年豬落到他奶奶手里,一大半都要做成臘味才罷休。為了熏臘味,一進臘月,奶奶就開始收集柚子皮、橘子皮,等宰完年豬,卸好肉,奶奶就抱著鹽罐子來腌肉了。姑姑在旁邊幫著,抓一大把鹽往豬肉上抹,奶奶說:“不夠不夠,還得來一把”,寧可咸了不可壞了,這是從窮日子里走出來的奶奶身上仍舊保留著的生活習(xí)慣。宰豬日后過幾天,奶奶腌好的臘肉就紛紛飛上了房梁,開始接受煙熏的洗禮,與時光的照拂。平時想吃的時候,奶奶就割下一塊來,后面的繼續(xù)熏著,半只年豬的臘味從春天吃到冬天,煙熏的滋味一次比一次豐富,奶奶的臘味,何嘗不是在用這種方式計算著時間呢?一整年的辛苦喂養(yǎng),為了這一天,而一只年豬,又從這一天,吃向一整個來年。從前的人們,絞盡腦汁存儲脂肪油水,意外地釀就了只有時間才能賦予的風(fēng)味,仿佛歲月有意陪伴,幫我們把生活過得有滋味些,要讓每個日子都仿佛過年。去年的二十六,我留在異鄉(xiāng),決定不回家過年,母親理解之余,還是放心不下,寄了許許多多吃食過來,堆得玄關(guān)下不去腳。光肉就兩箱,一箱燉好的排骨和肘子,連肉湯一起凍了,裝密封袋里,一箱五花肉,抽了真空,截面三肥三瘦,干凈漂亮。母親微信里留語音給我,“過年老媽怎么也得讓你吃上家里的肉啊,你們小伙伴過年不回家的,一起吃,管夠?!?/span>那條留言,讓我臘月里原本空落落的心,突然滿了起來。記得除夕那天,我拿出媽媽燉好的豬肉,解凍了,重新放鍋里煮,朋友搬來一只大砂鍋,我們切好土豆、豆角、玉米、白菜、粉條,圍著肘子一圈一圈,仔細擺了個盤。即使如今誰也不會再把吃肉當(dāng)成什么新鮮難得的事,可我記得很清楚,燉那鍋肘子的時候,我就像兒時期待殺豬菜一樣期待它的沸騰,期待它的香氣。凍過再煮的肘子更加軟爛入味,那美味如此熟悉,恍惚中竟覺得與在家時吃的別無兩樣。原來以為,年只是一場盛大的儀式,為這個儀式,我們愿意忙碌一整個臘月,后來慢慢長大,才知道對于以前的人們來說,這個節(jié)日之所以有種種復(fù)雜的儀式,之所以要準(zhǔn)備豐厚的年貨,因為那既是一年勞作的盼頭,也是來年生活的底氣。
如今,人們生活漸漸寬裕起來,以往專屬于年的儀式,逐漸變得沒那么必要,就像曾經(jīng)過年才能吃上的美味,已經(jīng)成為家常。
于是人們說,年味兒淡了,但這或許也證明,我們生活慢慢變好了。
在異鄉(xiāng)吃著媽媽燉的肘子的我,感受著家人彼此牽掛的心,與從未離場的溫情,那個時刻,或許才是我們真正需要珍惜的年味兒吧。只要情感流動著,年味兒絕不會淡漠。
編輯 | 湃耳
-特別鳴謝攝影師-
-demonhuizi-、關(guān)東大海哥、叮叮笑笑生、幽幽食記、
佑愛豆包、姜小慈的慢食光、是阿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