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xì)掌中輕。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杜牧《譴懷》)
杜牧的青樓美夢似乎格外漫長,或許他根本就不想或不愿醒來?!笆暌挥X”,在他最擅長的詠史詩里,其實只是短暫的一瞬而已,如“千里鶯啼”一般,縹緲,易碎。人在江湖,很多時候只能一個人載酒而行,如果有伴,也是那些楚腰纖細(xì)似能在掌中輕盈舞蹈的女子們。看得見的是人聲鼎沸的風(fēng)流,看不見的卻是一個人沉重的落魄吧!
煙花三月的揚(yáng)州,是孟浩然、李白們都心馳神往的地方;而文人杜牧更是宿醉不歸,足跡踏遍揚(yáng)州大大小小的青樓,以致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不放心,暗中派人保護(hù)。有一日,杜牧調(diào)任回京,牛僧孺勸他切莫“風(fēng)情不節(jié)”,并且拿出兵卒們發(fā)回的滿滿一篋平安帖,杜牧見此,又愧又羞。這應(yīng)是實有其事的。自古文人多風(fēng)流,而像杜牧這樣風(fēng)流得別具一格、無所顧忌、聲名遠(yuǎn)播而非聲名狼藉的文人,卻是其他文人尤其是“偽文人”難以效仿的。究其根底,或許正在于他的滿腹才華吧?對于少負(fù)盛名的杜牧來說,其實功名之事一直是舉重若輕的。家學(xué)的熏陶,加上自身敏而好學(xué),科舉考試自不在話下,一篇《阿房宮賦》不僅傳誦于文士之間,更讓太學(xué)博士吳武陵擊掌稱好,甚至主動跑去向主考官登門直薦,進(jìn)士便輕而易舉般地被他得了。試想幾百年后的蒲松齡,為功名考得兩鬢蒼蒼,一無所獲,得了滿肚子的憤懣和不合時宜,不得已才退而著書,寫寫神仙鬼怪的小說;而假若他的仕途真如杜牧般順利,又恐怕見不到《聊齋志異》的誕生吧?如此想來,杜牧的悲哀其實便是從這春風(fēng)得意里就已開始了。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慈h家何事業(yè),五陵無樹起秋風(fēng)”(杜牧《登樂游原》),“驅(qū)車登古原,向晚意不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登樂游原》),曾經(jīng)盛大煊赫的西漢王朝,如今只剩下荒陵殘冢,杜牧眼中所見、心中所嘆,和比他小九歲的李商隱所見所嘆竟是如此的一致。樂游原,注定是一個讓詩人傷心的地方,晚唐的日落也注定是無可挽回的必然。“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李白《憶秦娥》),曾經(jīng)的繁華和盛世之音,已無法聽見,只有無端而起的秋風(fēng),將所有崇高之理想、遠(yuǎn)大之抱負(fù)吹得格外冰涼。自幼熟讀史書的杜牧,肯定是在歷史的余音里聽到了大廈崩塌之前的破裂聲,和杜甫或所有欲建功立業(yè)的知識分子一樣,他放下“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上李中丞書》)的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在內(nèi)憂外患的動蕩衰敗之中,將一腔悲憤交于酒肆,將報國之身交于青樓。于是,美酒、佳人,順理成章地成了療傷祛痛的良藥。青樓,再一次接納了一個文人的投靠。
佳人在旁,美酒在握,這樣的及時行樂的姿態(tài)被無數(shù)的文人演繹,風(fēng)雅和快意似乎是有的,卻也難以遮蔽滿腔的無奈與黯淡。飲酒的人其實都明白,酒從來都無法澆滅愁緒,只會讓愁緒瘋長、舊恨之上更添新愁而已,可即使是片刻的麻醉與沉淪,都仿佛可以獲得難得的忘卻的輕松。杜牧的醉意應(yīng)該還沒有達(dá)到阮籍那樣的程度?!案F途之哭”的阮籍是悲傷至極的,可人們只會效仿他嗜酒狂蕩的行為,而又有幾人能體味他心中的隱痛?杜牧也做不到阮籍那樣的“口不臧否人物”,他總會忍不住發(fā)幾句牢騷,關(guān)乎歷史,或關(guān)乎歷史上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人們所熟知的《過華清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敝S刺和嘲笑的意味是顯而易見的,可人們似乎更喜歡白居易的《長恨歌》,喜歡唐明皇與楊貴妃那么深情那么動人的愛戀。對于歷史,尤其是民間流傳的歷史,戲說往往比正說更有意思也更深得人心吧?然而杜牧終究是學(xué)不來如今人一般的戲說,比如他夜泊秦淮,美景如畫、歌舞升平之間,聽見的卻是亡國之音?!盁熁\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保ā恫辞鼗础罚┣鼗丛乱?,撲朔迷離,酒家夜市繁榮,弦歌處處,而世風(fēng)日下,花天酒地歌舞沉迷已成風(fēng)氣,商女只知清謳娛客,豈知前朝亡國之鑒?詩之警策之處在“不知”與“猶唱”的對比。詩人以冷眼看時事,以醒目觀醉者,以歷史諷現(xiàn)實:多少王朝的衰敗,就是這樣在人們醉生夢死、無憂無慮的享樂聲中不知不覺地釀成的。人們腳下的金陵古城,就曾見證過多少這樣的亡國故事啊!
說得離青樓似乎遠(yuǎn)了,就此打住吧。其實除了詠史,杜牧有名的幾首絕句大半都是歌詠青樓妓女的,比如《張好好詩》《贈別》等。杜牧于唐文宗大(太)和三年(公元829年)在洪州江西觀察使沈傳師幕中任職時初識歌妓好好,七年后,他以監(jiān)察御史分司東都,在洛陽重見好好。感舊傷懷,感慨萬千,杜牧忍不住流下熱淚,寫成了《張好好詩》這道短歌:
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高閣倚天半,章江聯(lián)碧虛;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主公顧四座,始訝來踟躕。吳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雙鬟可高下,才過青羅襦。盼盼乍垂袖,一聲雛鳳呼。繁弦迸關(guān)紐,塞管裂圓蘆;眾音不能逐,裊裊穿云衢。主公再三嘆,謂言天下殊。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龍沙看秋浪,明月游東湖。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玉質(zhì)隨月落,艷態(tài)逐春舒;絳唇漸輕巧,云步轉(zhuǎn)虛徐。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霜凋謝樓樹,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塵土,樽前極歡娛。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聘之碧瑤佩,載以紫云車。洞閉水聲遠(yuǎn),月高蟾影孤。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綽綽為當(dāng)壚。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朋游今在否? 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fēng)生座隅。灑盡滿衿淚,短歌聊一書。
美貌如花、艷驚四座的好好,有著多么美妙的玉質(zhì)、艷態(tài)、絳唇、云步;而七年之后,洛陽重見,曾經(jīng)的少年已是白須飄飄,曾經(jīng)的好好已是妾身。今昔對比之中,斜日衰柳,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不覺心痛神癡,淚落滿衿,為好好,也是為自己吧,就好似江洲司馬為琵琶女而青衫濕透一樣。雖然淡漠了對歷史、現(xiàn)實的反思與感喟,卻沉淀了誠摯的情感與懷念,更讓人想見杜牧情深心柔、風(fēng)流儒雅的另一面。
“雄姿英發(fā)”的杜牧注定也是一個浪漫的文人,無論是在揚(yáng)州、洪州,還是在黃州、池州、睦州、湖州,關(guān)于他的浪漫史似乎也與他的詩歌一樣風(fēng)華流美而又神韻疏朗,氣勢豪宕而又精致婉約。比如在宣州幕下任書記時,他聽說湖州美女如云,便到湖州游玩。湖州刺史崔君素知杜牧詩名,盛情款待,把本州所有名妓喚來,供他任意挑選,又專門為其舉行了一次賽船水戲,引得全城仕女都出來觀看,杜牧卻沒有相中任何一位。后來也巧,他遇見一老嫗帶的十來歲的小姑娘,上下一打量,認(rèn)為將來必成絕色佳人,于是送予老嫗一些財帛作為定聘禮金,約定十年之內(nèi)他必來當(dāng)湖州刺史,到時再行迎娶,若十年不來,姑娘自可另嫁。后來,杜牧果然當(dāng)了湖州刺史,然而時已過了十四年。杜牧一到任就四處尋找那姑娘,才知她三年前已嫁他人,還有了兩個小孩。自己失約,徒嘆奈何。只好作《悵詩》云: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fēng)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果然是別具一格的風(fēng)流!狂蕩與多情,惆悵與無奈,遺憾與癡怨,成為“雄姿英發(fā)”的別樣注腳。這樣的悵惘似乎與“門館慟哭后,水云秋景初”的感傷是如出一轍的。可轉(zhuǎn)念一想,對那個如今“子滿枝”的女子來說,是否做一個普通的母親比做一個風(fēng)流詩人的妻子更能體味到幸福呢?或許正是這樣不圓滿的缺憾才使得杜牧沒有跌進(jìn)才子佳人的舊俗模式之中,才顯出他風(fēng)流之中尚未泯滅的那份清醒,提領(lǐng)著他不至于在“尋春”中墮落,不至于在“狂風(fēng)”里迷路,也不至于流連青樓而不知自返。而靈與肉的矛盾,歷來都仿佛火與冰的碰撞,不是彼此征服就是彼此融化,無論怎樣,都少不了烙上疼痛的印痕。
幸好,杜牧沒有和詩歌失約,否則我也就不會在這里談?wù)撍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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