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人含苞,唐人展瓣,宋人盛開,明人已謝?!?/span>
這大抵是文化上的演變次序,木心在“唐詩”中說過詩的演變脈絡:
唐是盛裝,宋是便衣,元是褲衩背心。
龍韻剛剛說,詩和詞,擁有不同的魂魄。這個說法有意思,不同的魂魄自然會俘獲不同的讀者,但還是希望像先生一樣,既愛唐詩,也能愛宋詞,愛一切已經成熟過的文學形態(tài)。
兩周一期的線上閱讀,似乎成了一種期待,期待新書友的初讀,期盼老書友的再至,期待每一期雨佳的開場與總結,最最期待的還是龍韻的分享……感謝與諸位度過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
——鶴無糧
老頭子一上來就展示他中國古典文學的功底,我相信現在的文學家和文學教授恐怕沒多少有這樣的底子了,這就是大斷層啊。相對詩,其實我更小的時候更喜歡詞,我記得是十來歲的時候不知道在哪兒翻到一本蘇東坡傳,林語堂寫的,我就喜歡這個在政治上不如意的老頭子。他有句話叫「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用理論語言說就是這個差不多一千年前的人格有現代性,很先鋒。而且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全才,詩詞歌賦,畫,書法都會而且都在上等的水準,其中的寒食帖是公認的第三行書。在這個意義上,木心和他很像,也是在文學藝術上的全才,只是因為處于時代的不同,種類有些區(qū)別。但從這樣的層次來看,我們現在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文人,多的是書生而非文人,當然其實背后還是人格的差異,并非完全是因為會的藝術種類多。而對蘇軾則剛好相反,因為先看他的傳記對他的人感興趣,才去看他的文,有個前提還得是林語堂寫得好。這一講木心從自己寫的詩,再到談唐代就已經開啟詞的先河,而且寫的已經很好。所以詩詞這兩種文學體裁,可以說是中國獨步世界的東西,他們在晚唐是初宋之間是在并行發(fā)展的。我剛才把蘇東坡的例子拿出來,原因也是這樣:如果只算詩,那么杜甫李白沒得說;如果只看詞,李煜柳永李清照也都個個精彩。但是如果在一個人身上,詩詞均沾,我認為第一還是蘇軾。當然大家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我這里只是想用蘇軾的這個例子,再引出木心這一講說到的一句話:「詞人一寫詞,就像女人一樣。」這是什么意思?就是我覺得蘇軾寫的詩,和他寫的詞,給我感覺是兩種人格,而其中的用詞和模式分明就是一個人。現在我可以說出自己粗糙的一個判斷,就是詩詞這兩種體裁,他們的魂魄是不一樣的。譬如蘇軾最著名的詞之一《念奴嬌·赤壁懷古》,開頭一上來就是「大江東去」,一下就開闊起來,而最后收尾是「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惯@是詞的魂魄,詩我相信他不會這么收尾。后來我因為看宋詞,又喜歡上李清照,后人都說她是千古第一才女,我贊同。我現在把這位千古才女拎出來,是我覺得她的詞就是宋詞的魂魄,你可以說柳永秦觀周邦彥比她寫得更豐富多變,但我的意思是她的詞的神韻是最有代表性的,所以我說她的詞是宋詞的魂。我并不是因為木心說「詞人一寫詞,就像女人一樣。」才把李清照放在這個位置,但這也許是個巧合,也許有某種層面的邏輯聯系。木心說如果把全唐詩里杜甫的詩抽掉,是不是有種塌下去的感覺。我覺得如果把李清照的詞抽掉,宋詞也有點失了魂的感覺,雖然她比不上杜甫對唐詩的重要性。而說來說去,我其實要說的還是文學體裁的問題,什么呢?就是形式就語言的一部分,體裁也是表達內容的一部分。用木心的作品為例子,他要表達的一些感情和思想,恐怕只能用詩經的體裁,用散文小說是沒法兒弄的,或者至少是弄不到那么好。巧的是《詩經演》這本書的臺灣版書名叫《會吾中》,正合我意的意思。這一講摘錄的宋詞原文較多,木心的發(fā)揮不算太多,但其中有一段背后有很深的話,就是他說屈原杜甫偉大,但和莎士比亞相映照,分量不夠了——中國的詩,量、質,無疑是世界上最大的詩國,可是真正偉大的世界意義的詩人,一個也沒有。這是木心他自己獨到辛辣的判斷,我相信之前沒有人這么說過屈原、杜甫。而這句話的意思還在其次,我更在乎是這句話背后透露出來的木心。在之前二十幾次的分享中,我其實大多是對木心的觀點發(fā)展延伸,用自己的視角是解讀他的觀點,或者在文學藝術的語境下解讀我們。但我很少直接解讀木心這個人,木心說讀人就像讀書一樣,但有的人談幾句就讀完了,不像書還得一頁一頁翻。我很贊同這個說法,而且更甚,我覺得有時候不必談幾句,看一個人走路的樣子,聽咳嗽的聲音簡直就讀完這個人了。木心這本書呢,就不一樣,他足夠的復雜豐富,不可能一下子讀完。回到剛才我引他對比屈原杜甫和莎士比亞的話,我覺得我就某個維度上我讀到了他。什么呢?就是木心在文化形態(tài)上其實是個民族主義者,在觀念思想上卻是個世界主義者。大家如果看到丹青老師回憶木心的文章,就知道他不喜歡油畫,除了少數幾個人,達芬奇塞尚,他覺得許多油畫都太咸了,也不懂形而上,不如中國的宋畫聰明,懂得留白;對于西人的詩,他說其實海涅之類的詩人不太懂如何寫詩的,但他在英國看見莎士比亞的墓就寫著詩人莎士比亞,高興得不得了。所以在藝術的形式上,他就是一個江南的少爺,而且是最地道的中國。但妙的是他在少年時代得天獨厚地在茅盾書屋讀的是西方人的翻譯書長大的,那些東西也同時哺育了他。而最后讓他覺得油畫太咸,覺得中國是最偉大的詩的國度,但在最頂峰沒有一個及得上莎士比亞,這都是他的天性和偏好做出的大判斷。人需要偏好,但前提是你真的進入過各種藝術里,懂得那些藝術,然后再做判斷。木心在給學生們上課時將他的偏好無保留地說出來,而且堅定。所以我說他在文化形態(tài)上是東方的,思想觀念上是西方的。生命有意思啊,是因為有規(guī)律可循,人也是生命,但人更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總有例外。我想說這個紹興希臘人,在一些藝術里偏好紹興,另一些藝術他的希臘靈魂又會止不住發(fā)作。寫實的藝術也非常好,譬如他對托爾斯泰的小說妒忌極了,但他覺得托翁的頭腦不夠好。他覺得莎士比亞是僅次于上帝的人,頭腦比托爾斯泰更好一些。這樣一路下來,就很容易理解,第一他偏好抽象的藝術,第二他迷戀人的智力,多維度的智力活動。而在所有的藝術形式里,他無保留贊美的是什么呢,據我所知,就是古典音樂,特別是交響樂。「貝多芬翱翔在太空中,使我們所有人,都感到追不上了,他飛得那么高,作為哲學家,我感到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