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6月2日，一代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此前一日，先生為朋友書寫扇面，有七律兩首：
生滅原知色即空，眼看傾國付東風。
驚回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
雨里羅衾寒不寐，春闌金縷曲方終。
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碧池頭。
燕啣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
庇根枝葉由來重，長夏陰成且小休。
詩傳開后，一時紛傳，人皆以為是王國維所作，更有人說是李商隱的作品。其實，這些說法都不對，這兩首詩的真正主人是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所作，一共四首，這是其中的三、四兩首，原題作《次韻遜敏齋主人落花詩四首》
樓臺風日憶年時，茵溷相憐等此悲。
著地可應(yīng)愁踏損，尋春祗自怨來遲。
繁華早懺三生業(yè)，衰謝難酬一愿知。
豈獨漢宮傳燭感，滿城何限事如棋。
冶蜂癡蝶太猖狂，不替靈修惜眾芳。
本意殷勤容養(yǎng)艷，那知風雨趣收場。
昨宵秉燭猶張樂，別院飛英已命觴。
油幕彩幡竟何用，空枝斜日百迴腸。
陳寶琛福建閩縣人，字伯潛，號弢庵。他所生活的年代，正當晚晴滅亡，民國肇興的變革時代。在前朝，前期，他一直順風順水，十八歲即中舉人，二十一歲時又進士及第，一直做到內(nèi)閣學(xué)士，與張佩綸、張之洞等互相聲氣，隱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被號為“清流”。光緒十一年，以薦人不當受到牽連，罷官后鄉(xiāng)居差不多二十五之久，直到溥儀繼位，才又被起用，官復(fù)原職，宣統(tǒng)三年任毓慶宮授讀，成為帝師。也因為此，他終其一生，對溥儀的知遇之恩感戴不盡，始終是溥儀的追隨者。不過，他的追隨是有底線的，清亡，有人勸他離開溥儀，他說“吾起廢籍，傅沖主，不幸遘奇變，寧能恝然違吾君，茍全鄉(xiāng)里，名遺老自詭耶？”這是他對溥儀重新啟用他二十五年棄置身的報答。一九三二年，溥儀投靠日本人時，他卻沒有去滿洲國，氣節(jié)二字在他身上完美體現(xiàn)。
陳寶琛是清末“同光體”的代表作家之一，與“同光體”的另外兩位大佬陳衍、鄭孝胥為福建同鄉(xiāng)，在當時詩壇聲譽甚高。近人汪國垣作《光宣詩壇點將錄》他列名于詩壇舊頭領(lǐng)托塔天王闓運，詩壇都頭領(lǐng)及時雨陳三立，玉麒麟鄭孝胥之后，詩壇機密軍師二員之首智多星，可見其地位之高。時人有詩贊他“閩海詞壇鄭與嚴，老陳風骨更翩翩。”章士釗在《論近代詩家絕句》中亦贊他“清議同光一簇新，螺江應(yīng)是舊主人?！?/span>螺江為流經(jīng)陳寶琛家鄉(xiāng)的一條河流。
不過，錢仲聯(lián)對他的詩好像不是很喜歡，在其所著《近百年詩壇點將錄》中，將之排在地煞星中，擬之黃信，以為“其詩在閩派中并不被推為首領(lǐng)?！?/span>錢之不喜，可能是緣于陳詩中或多或少帶有的“館閣體”氣味吧。
弢庵身處前所未有的大變局時代，個人遭際亦成就了其詩之成就，對于他的師承，其同時代人亦多有論及，如陳衍說他自韓愈而荊公又出入于蘇軾；林紓說他臨近臨川而某些地方又超越；汪國垣在《近代詩派與地域》中將陳寶琛、鄭孝胥、陳衍、陳三立奉為“閩贛派”領(lǐng)袖，言“閩贛派詩家，實以宋人為借徑”，許為宋詩派。不過，弢庵本人對這些說辭卻不大認可。他在《陳君石遺七十壽序》一文中說“予初學(xué)詩于鄭仲濂丈，謝丈枚如導(dǎo)之學(xué)高、岑，吳丈圭庵引之學(xué)杜，而君兄弟則稱其類荊公，木庵且欲進之以山谷?！?/span>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陳詩的師承關(guān)系，而對陳書、陳衍（君兄弟）等人不知辯味的微詞。
無論如何說，陳寶琛為宋詩派無疑，我們看他的這四首《落花》詩，柔婉中帶有蒼峭之氣，實在是得宋人之深味。詩寫于一九一九年，此時距清朝覆滅已經(jīng)七年，陳寶琛在詩中充滿了對故國的懷念和深深的惋惜之情，寫的凄美哀婉、動人心魂,是詩壇難得之佳作，其藝術(shù)成就不減于王漁洋傷懷故國的《秋柳》四首。
題中的遜敏齋主人即宗室載澤，為康熙十五子胤禑五世孫，頗受重用。《落花》四首最見陳寶琛晚年心跡，充滿了故國淪亡的惆悵之情和無限懷念。
第一首通篇沉浸在傷春與怨春，現(xiàn)在與過去的矛盾中。茵溷，見范縝《神滅論》，《梁書·儒林傳·范縝》：“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fā)一枝，俱開一蔕，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guān)籬墻落於糞溷之側(cè)。 ”后因以“茵溷”比喻人的好壞不同的際遇，清趙翼有“茵溷花分總宿因，求仙學(xué)佛枉勞神。”詩?！皾h宮傳燭”用的漢代故事，古代寒食節(jié)，禁火三天，但權(quán)貴寵臣可得到皇帝恩賜而得到燃燭，陳是帝師，享受這種寵遇。然而，無論如何，事世如棋，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八句用老杜《秋興》其四“聞道長安四奕棋，百年世事不勝悲”意，喪亂之感益見沉痛。
第二首傷春，在往還回復(fù)中不斷詠嘆，更見其悲沉。“靈修”出自屈原的《離騷》“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薄霸轨`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有說指君王的，有說是屈原自謂的，《文選》李善于這兩句下面分別注道“靈，神也。脩，遠也。能神明遠見者君德，故以諭君?！薄办`脩，謂懷王也。”弢庵這句有感于人情反復(fù)，摧殘善類的憤恨，以“冶蜂癡蝶”來喻這類人，透露出深深的無奈，想用及時行樂來麻痹自己，可是又終究不能遣去胸中的郁塞，只好對著空枝斜日而百迴其腸，讀來令人無語竟凝噎。五句用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中“秉燭夜游”事，與“油幕”“彩幡”都是表達了留春不住，任憑風雨摧花而去的悵觸之情。
第三首將前兩首的傷感情緒推向高潮，陷入迷惘幻滅之境中。頸聯(lián)化用南唐后主李煜的“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span>將亡國之痛，故國之念和盤托出?！巴鞯睢笔怯竦鄣乃幍牡胤健！氨涛獭背鏊翁辗Y 《清異錄·天文》:“晉出帝不善詩,時為俳諧語,詠天詩曰:高平上監(jiān)碧翁翁?！?/span>碧翁即天公。陸游有“碧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詩。弢庵一直念念不忘逝去的清朝，有恢復(fù)之意，這里是借留春含蓄的表示這層意思，但又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因為返生香人間是根本沒有的，而傳說中的通明殿又分明是不可即的。
第四首為這組詩的總括，慨嘆往日的一切已經(jīng)像流過前溪的水一樣，不能復(fù)返了，只留下點點的余香和那個“凝碧池頭奏管弦”的傷心人。第二句用的王維《凝碧池》詩意。頜聯(lián)化用晚唐詩人韓偓《惜花》詩中“總教苔遮猶慰意，若遭泥污更傷心”句，意思是落花有的被泥污染，有的被青苔遮住。各有不同的遭遇和緣由。全首沉浸在那種既傷感留春不住又痛惜落花無歸的復(fù)雜心情中。
弢庵的這一組落花詩，郁發(fā)了強烈的身世之感，對清社已屋的不勝傷心，他的這種心情，也是當時一幫以勝朝遺老自居者們的共同心聲，因為此，才引起了王國維的共鳴，才在死前一日借給人題扇之機，將之錄出，由此亦見王國維早已抱了一死之心，以殉王朝。
弢庵于王國維死后，聽聞此事，不勝唏噓，他在后來為門人題扇時，也錄了落花詩，并加了識語“己未次韻澤公《落花》之作，靜安致命前一日，取其后二首為人書扇。相感之深，彌益于痛，傳者乃誤以為玉溪之詩，何淄澠之不辨耶？” 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也。
（梅嶺2108/5/27）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