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很早就注意到各種文體的特點(diǎn)。例如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shí),詞賦欲麗?!彼囊馑际钦f:奏議應(yīng)該做到雅,雅就是善於運(yùn)用經(jīng)典;書信和論說應(yīng)該做到理,理就是條理明暢;銘誄應(yīng)該做到實(shí),實(shí)就是切實(shí)而不浮夸;詩賦應(yīng)該做到麗,麗就是敷陳辭藻。此外,陸機(jī)《文賦》劉勰《文心雕龍》也講到各種文體的特點(diǎn),《文心雕龍》的前二十五篇,可以說是當(dāng)時(shí)論述文體的集大成的著作。后人討論文體的著作還很多,這里不一一列舉了。
姚鼐《古文辭類篹》把文章分為論辨、序跋、奏議、書說(shuì)、贈(zèng)序、詔令、傳(zhuàn)狀、碑志、雜記、箴銘、頌贊、辭賦、哀祭十三類?,F(xiàn)在我們按照這十三類大致談?wù)劯鞣N文體的特點(diǎn)。
1.論辨類就是論說文,包括哲學(xué)論文、政治論文、史論、文論等。先秦諸子書,一般都可認(rèn)為論文集。單篇論文則以賈誼《過秦論》為最早。論辨類或者是發(fā)表自己的主張,闡明一個(gè)道理(論):或者是辨別事理的是非,駁斥別人的言論(辨)。舉例來說,《淮南子》是論,而《論衡》則是辨;《過秦論》是論,而《神滅論》則是辨。
2.序跋類是一部書(或一篇文章)的序言或后序。序(敘)是一般的序言,放在書的前面;跋則放在書的后面,即后序。上古時(shí)代的序都是放在后面的。有人認(rèn)為《莊子·天下》篇就是《莊子》的序。至於《淮南子·要略》篇,《論衡·自紀(jì)》篇,《史記·大史公自序》,《漢書·敘傳》等,更顯然都是序言,它們都是在書的后面?!墩f文解字》的敘也在后面。后來像蕭統(tǒng)《文選》等書,序文才移到前面。
3.奏議類是臣子上給皇帝的書信,包括《文心雕龍》所說的章表、奏啟、議對三類?!段男牡颀垺ふ卤怼菲f:“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zhí)異?!笨梢娸^古的時(shí)候(漢代)四者是有分別的;后來逐漸變?yōu)闆]有多大分別了。此外還有疏、上書、封事。疏的本意是條陳(逐條陳說),封事是預(yù)防泄漏的意思,是一種秘密的奏議。
對策(簡稱策),是奏議的一個(gè)附類?!段男牡颀垺ぷh對》篇說:“對策者,應(yīng)詔而陳政也?!边@是應(yīng)舉時(shí)由皇帝出題目,寫在簡上,叫做策問;應(yīng)舉者按題陳述自己的意見,叫做對策。漢代晁錯(cuò)、董仲舒都以對策著名。
4.書說類包括書和說。書指一般的書信,說大多是游士說別國人君的言詞。
5.贈(zèng)序類是一種特殊的文體。古人有所謂“贈(zèng)言”。到了唐初,贈(zèng)言才成為一種文體,叫做“序”。韓愈所作的贈(zèng)序最多,也被認(rèn)為最好。
6.詔令類是皇帝對臣下的書信。詔令和奏議本來都是書信,但因封建時(shí)代最高統(tǒng)治者被認(rèn)為與一般人不同,所以臣子給皇帝的書信叫奏議,皇帝給臣下的書信叫詔令。
皇帝下達(dá)的文書還有“制”“誥”等等,這里沒有必要細(xì)說。
檄(xí),是詔令的一個(gè)附類。它被用來曉諭、或者用來聲討罪惡。檄,不一定是皇帝發(fā)出的;有時(shí)候,也可能是敵國互相聲討,或者是所謂“討賊”。由於封建社會(huì)很少正義戰(zhàn)爭,互相攻擊的人往往是一丘之貉,所謂檄就往往是強(qiáng)詞奪理,或者是捏造事實(shí)。
7.傳狀類是記述個(gè)人生平事跡的文章,一般是記述死者的事跡。傳指傳記,狀指行狀。傳來源於《史記》《漢書》。拿《史記》來說,《項(xiàng)羽本紀(jì)》,《孔子世家》,《淮陰侯列傳》,《魏其武安侯列傳》等,都應(yīng)該屬於傳(注:姚鼐以為正史的傳不算傳狀類,所以《古文辭類篹》只收韓愈《圬者王承福傳》、柳宗元《種樹者郭橐駝傳》等。那是錯(cuò)誤的。)?!靶袪睢庇址Q“行述”“行略”“事略”等。行狀本來是提供禮官為死者議定謚號(hào)或提供史官采擇立傳的。又,請人寫墓志銘碑表之類(見后),也往往提供行狀。有的行狀實(shí)際上就是一篇很好的傳記,柳宗元的《段太尉逸事狀》被認(rèn)為是傳狀類的名篇(注:徐師曾《文體明辨》說:“逸事狀則但錄其逸者,其所已載,不必詳焉,乃狀之變體也?!保?。
傳奇小說,如《霍小玉傳》,《李娃傳》,《鶯鶯傳》等,可歸入傳狀一類。
8.碑志類包括碑銘和墓志銘。碑銘的范圍頗廣。有封禪和紀(jì)功的刻文,例如秦始皇《泰山刻文》,班固《封燕然山銘》,韓愈《平淮西碑》等。有寺觀、橋梁等建筑物的刻文,例如王簡棲《頭陀寺碑文》,韓愈《南海神廟碑》等。此外還有墓碑,這是紀(jì)載死者生前事跡的,文章最后有銘(韻語)。封建時(shí)代大官的墓碑是樹立在墓前道路(神道)上的,所以叫做神道碑,官階低的則樹立墓碣。碑碣的文體沒有什么差別,只是碑碣本身的形制有所不同(注:《唐六典》卷四載碑碣之制說:“五品以上立碑,螭首龜趺(碑首盤螭,碑座龜形),趺上高不過九尺。七品以上立碣,圭首方趺(碣首圭形,碣座方形),趺上高不過四尺。若隱論道素,孝義著聞,雖不仕亦立碣?!泵鞔芬陨狭⑸竦辣?。)。此外還有一種墓表,無論死者入仕與否都可以樹立。墓表也是立在神道上的,所以又稱為神道表。墓表一般沒有銘(韻語)。
墓志銘(墓志)也是紀(jì)載死者生前事跡的,前有志,后有銘。它一般是兩塊方石,一底一蓋,底刻志銘,蓋刻標(biāo)題(某朝某官某人墓志),安葬時(shí)埋在墓壙里,據(jù)說是防備陵谷變遷,以便后人辨認(rèn)的,所以后來又稱為埋銘、壙銘、壙志等。
9.雜記類包括除傳狀、碑志以外的一切記敘文。有刻石的;有不刻石的??淌娜缌谠摹队乐蓓f使君新堂記》;不刻石的如柳宗元的山水游記。雜記文的特點(diǎn)是敘事,但唐宋古文家的雜記往往是敘中夾論;像蘇轍的《快哉亭記》、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則是議論多於記事。
10.箴銘類是用於規(guī)戒的文章,大多是用來戒勉自己的。劉禹錫的《陋室銘》屬於這一類。
11.頌贊類是用於頌贊的文章,一般是對別人的歌頌和贊揚(yáng)。韓愈的《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屬於這一類。
12.辭賦類近似於長詩,可以抒情,可以詠物。本書第十二單元將有專文討論。
13.哀祭類包括哀辭和祭文。二者都是哀吊死者的文章,但祭文則是設(shè)祭時(shí)拿來宣讀的。
誄,就內(nèi)容來說,是在碑志與哀辭之間的?!段男牡颀垺ふC碑》篇說:“大夫之材,臨喪能誄。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由此看來,誄就很像碑志,只是不刻石罷了。顏延年作《陶徵士誄》,就是敘述陶淵明的德行的。后來誄和哀辭沒有多大的差別。
以上十三類有些類的界限不是十分清楚的。就名稱來看,有的是同名而異實(shí):序跋的序和贈(zèng)序的序完全不同;座右銘的銘和墓志銘的銘也完全不同。就內(nèi)容來看,有些作品可能跨類。例如賈誼的《論積貯疏》雖屬奏議類,但通篇是發(fā)議論,很像一篇論說文;韓愈的《送孟東野序》雖屬贈(zèng)序類,但通篇是說理,也很像一篇論說文。揚(yáng)雄的《解嘲》,蕭統(tǒng)《文選》把它歸入“設(shè)論”類,《古文辭類篹》則歸入辭賦類,因?yàn)榫蛢?nèi)容說應(yīng)該屬論辨,就形式說則應(yīng)該屬辭賦。韓愈的《進(jìn)學(xué)解》是仿照《解嘲》的體裁的,《古文辭類篹》也把它歸入辭賦類。
我們不能機(jī)械地看待古人這種分類,因?yàn)檫@種分類還是不夠科學(xué)的。同時(shí),我們也不宜完全抹殺這種分類,因?yàn)檫@種分類還是有一些客觀根據(jù)的。
下面我們再從用韻的角度來看文體。辭賦、頌贊、箴銘、碑志、哀祭,這五類一般都是有韻的文章,我們把它叫做“韻文”。但是,有完全的韻文,有不完全的韻文。個(gè)別的也有完全不用韻的。五類用韻的情況又各有不同,所以必須分別加以討論。
1.辭賦類是完全的韻文,從頭到尾都是有韻的(注:賦的前頭如有序,序文當(dāng)然不用韻。)。所以古人往往把詩賦并稱。班固《兩都賦序》說:“賦者,古詩之流也”,《文選》也把賦與詩放在一起(賦在詩前),可見一向認(rèn)為賦是接近詩的。姚鼐在《古文辭類篹序目》中說:“辭賦固當(dāng)有韻,然古人亦有無韻者?!边@話不合事實(shí)。枚乘《七發(fā)》不完全用韻,正因?yàn)樗皇羌兇獾馁x體。揚(yáng)雄《解嘲》,韓愈《進(jìn)學(xué)解》等,基本上是用韻的,只不過稍有變通罷了。
2.頌贊類也是完全的韻文。雖然有些頌贊也容許有序(散文),如柳宗元的《伊尹五就桀贊》,但是這種頌贊仍屬韻文,因?yàn)轫嵳Z是全篇的主體。一般頌贊是沒有序的,從頭到尾都用韻,如韓愈的《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
另有一種贊與頌贊的贊不同,那只是幾句結(jié)論性的話,通常是四字一句,如《文心雕龍》每篇后面的贊。但是,這種贊也是從頭到尾用韻的。
3.箴銘類也是完全的韻文。劉禹錫《陋室銘》一開頭就有韻,而且是以“名、靈、馨、青、丁、經(jīng)、形、亭”一韻到底。只有最后一句是不入韻的。
4.碑志類的情況稍有不同。封禪的刻文還是自首至尾用韻的。但是,紀(jì)功的刻文就不一定完全用韻,特別是唐代以后,碑文往往是序長於銘,也就是散文部分長於韻文部分。如韓愈的《平淮西碑》有大半篇幅是序。
墓碑和墓志銘的韻文部分更少(注:這是就唐以后的情況說的?!段倪x》載有任昉所作的一篇墓志,與此恰恰相反,那是一篇完全的韻文。)。一般情況是敘述占了大部分的篇幅,略等於一篇行狀,最后才是幾句銘。試舉歐陽修《徂徠石先生墓志銘》為例。全文千馀字,最后只有七十八個(gè)字的銘:
徂徠之巖巖,與子之德兮,魯人之所瞻。汶水之湯湯,與子之道兮,逾遠(yuǎn)而彌長。道之難行兮,孔孟亦云遑遑。一世之屯兮,萬世之光。曰:吾不有命兮,安在夫桓魋與臧倉(注:桓魋(tuí),春秋時(shí)宋國的司馬,曾欲殺孔子。臧倉,魯平公嬖臣,曾阻止魯君見孟子。)?自古圣賢皆然兮,噫子雖毀其何傷?
墓志銘的銘也有不用韻的,如韓愈的《柳子厚墓志銘》,但那是很少的例外。
5.哀祭類是接近辭賦類的?!豆盼霓o類篹》把賈誼的《吊屈原賦》歸入哀祭類,《文選》認(rèn)為《吊屈原賦》是“吊文”,把它和“祭文”平列。祭文一般是完全的韻文,所以和辭賦是同一性質(zhì)的(從語言角度看)。韓愈《祭柳子厚文》,除開頭幾句外,完全用韻。李翱《祭韓侍郎文》則自首至尾全部用韻。
祭文中長距離押韻,而且句子長短參差,這是宋人的一種風(fēng)氣。王安石《祭歐陽文忠公文》可以作為代表。
祭文中也有完全不押韻的,這種情況極為少見。韓愈《祭十二郎文》便是一例。
祭文與哀辭(或誄)都可能有序。但是唐以后的祭文就不再有序;相反地,唐以后的哀辭一般都有長序。因此,哀辭在形式上近似碑志。
除了以上五類之外,別的文體也可能用韻。比如柳宗元的《愚溪詩序》,就體裁說,是完全可以不用韻的,但其中卻有韻語:
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其中“違”和“歸”押韻,“夷”和“知”押韻(也可以認(rèn)為四字一起押韻,算是支微通押)。
此外,雜記中也經(jīng)??梢砸姷揭恍┭喉嵉那闆r。試看柳宗元《永州韋使君新堂記》中的一段:
始命芟其蕪,行其涂。積之丘如,蠲之瀏如。既焚既釃,奇勢迭出。清濁辨質(zhì),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則溶漾紆馀。怪石森然,周於四隅?;蛄谢蚬?,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其中“蕪”和“涂”押韻,“丘”和“瀏”押韻(虛字前韻),“出”(尺類切,讀chuì)和“位”押韻,“舒”、“馀”和“隅”押韻,“仆”和“怒”押韻。又如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一段: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fēng)怒號(hào),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傾。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其中“霏”和“開”押韻(不完全韻),“空”和“形”押韻(不完全韻),“摧”和“啼”押韻(不完全韻),“譏”和“悲”押韻,“明”、“驚”和“頃”、“泳”、“青”押韻(平仄通押),“璧”和“極”押韻,“忘”和“洋”押韻。這是自由式的韻文,它的押韻在有意無意之間,不受任何格律的約束,所以可以用不完全韻,可以平仄通押,可以不遵守韻書的規(guī)定(如“譏”和“悲”押,“明”、“驚”和“青”押,“璧”和“極”押)。其所以這樣做,是使讀者朗誦起來覺得有聲調(diào)鏗鏘之美。
散文中夾雜著韻語的做法來源很遠(yuǎn)。先秦散文中就常常夾雜有一些韻語(參看本書第二冊499-500頁)。這種做法,是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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